“曾震逼我跟他。”瞿燕庭字句哽咽,“我知道,我做不成导演了。”
    他一次次失去至亲,年少时尝尽艰辛和欺辱,支撑着的不过是连同父亲那一份的梦想。梦想破碎后,他打算毕业回四川,随便找一份工作生活下去。
    曾震没想到瞿燕庭会放弃前途,便在资助上做手脚,瞿燕庭被告知资助资格有问题,要偿还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
    要压垮一个穷人的生活和尊严是最简单的,瞿燕庭不单面临债务问题,并且成了全系乃至全校的话柄。骗钱、作假、优秀背后的不堪,他走到哪里都流言纷纷。
    瞿燕庭说:“我要还资助的钱,但我分不清还的是恩还是债。无所谓了,我把名义上的处女作拱手给了曾震。”
    陆文恍然惊醒:“《影人》?”
    瞿燕庭点点头,《影人》是他导演梦的开端,小时候他曾为武打片里的演员惊叹,父亲告诉他,有一半是替身演员的功劳。他觉得遗憾,替身演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像一个人的影子。
    “我打磨了三四年,它本来是我成为导演的第一部 作品。”瞿燕庭说,“剧本、导演台本、分镜图,全给了曾震,我早知道他中意,所以以此偿还了四年的学费。”
    《影人》是当年的票房金冠,曾震所得是那笔学费的百倍千倍。而瞿燕庭分毫不得,他的故事,他设计的画面,他幻想在片头打下“敬赠我的父亲”……到头来只剩下“编剧”一名。
    峰回路转的是,身为编剧的瞿燕庭引起了王茗雨的注意。
    书影者其实是王茗雨在操办,她不在乎曾震看上谁,但曾震对资助做手脚惹恼了她。她因为《影人》找到瞿燕庭,才得知瞿燕庭断断续续遭遇的一切。
    从惜才,到怜悯,也许还有知恶不惩的愧疚,王茗雨希望瞿燕庭不要就此放弃。
    在王茗雨的鼓励下,瞿燕庭改念编剧,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这些年他也经常思索,自己的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
    大概因为王茗雨当时说了一句话,瞿燕庭道:“师父说——导演或者编剧,不要让名字彻底从银幕上消失,就还有改变的机会。”
    面颊温凉,瞿燕庭抬手抹了一下。
    对着他最爱的人,把深埋十多年最难堪、最晦暗的记忆悉数挖出,他久违地落泪,将纱布洇湿。
    他以为这些在岁月里会忘记,原来就像烙印,一点都没有淡去。
    瞿燕庭湿着眼眶说抱歉:“对不起,是我把你连累了。”
    陆文终于明白瞿燕庭为什么不要保护,因为他在最无援的困境里打转,煎熬,直至满身光辉,一路只有咬碎的牙齿,从没有可以依靠的后背。
    瞿燕庭看着他:“你抱我一下……还愿意吗?”
    陆文绞得心肝疼,他把瞿燕庭搂进怀里,紧扣着肩头,一下下吻那张潮湿的脸颊。
    第94章
    大约两个钟头过去, 门铃响, 陆文从猫眼望了一下,把门打开。孙小剑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领带松散, 和发布会之前的状态判若两人。
    陆文欠身让他进来, 问:“怎么样了?”
    孙小剑焦躁地进了房间,正欲开口, 看见瞿燕庭坐在沙发上, 他愣了一下:“瞿编,你是为这事过来的?”
    哭过的脸色不大自然, 瞿燕庭微低着头, 拿起托盘里的矿泉水, 说:“先喝口水吧。”
    “哎,谢谢。”孙小剑接住拧开,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思及瞿燕庭和曾震的关系, 他觉得有点尴尬, 把陆文拽到了一边。
    满腔不解和崩溃团在胸口, 孙小剑怕喷出火来,压低声音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啊?!”
    陆文耷着眼皮,没有起伏地说:“不为什么。”
    孙小剑气得搡了他一把,骂道:“不为什么那你打人?打曾震?你他妈疯了吧?!”
    陆文向后绊了一步,抿住嘴唇仍不解释。孙小剑急需发泄,指着他鼻子说:“你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恶劣么?明星当众打人, 打大导演,你史无前例开天辟地!”
    陆文任由指责,道:“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很好,都不用公关!”孙小剑切齿地说,“照片、视频早他妈传上网了!几十家媒体亲眼所见,别说堵他们的嘴,你瞧瞧我这德性,我在礼厅被记者们扒一层皮!”
    合作两年,陆文出过不少岔子,却是第一次见孙小剑歇斯底里,他明白一名艺人身上凝聚着许多人的心血,抱歉地说:“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孙小剑几乎在吼:“你丫怎么承担?!”
    在挥起拳头的那一刻,陆文已经预料最坏的结果,说:“我愿意和公司解约。”
    这意味着划清界限,对公司和团队的影响会降至最低,孙小剑爆发之后有些虚脱,道:“祖宗,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你是不是疯了?”
    陆文认真地说:“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换人带吧,带个聪明点,听话点的,别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
    孙小剑一时难以反应,他觉出陆文很冷静,仿佛今天的行为不止是一场冲动。他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他清楚陆文的人品。
    “到底什么原因?”孙小剑捉住陆文的双臂,离近问,“我是你的经纪人,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陆文沉默不言,事关瞿燕庭的私隐,他不可能透露。况且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说出来也是枉然。
    瞿燕庭踱到陆文的身侧,探手包裹住陆文青筋凸起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然后手掌贴合十指交握,他回答:“陆文都是为了我。”
    孙小剑震愕地看着他们,联系到他见证过的种种,后知后觉地结巴起来:“瞿、瞿编,你和他是、是……”
    陆文承认道:“没错,我表面做大明星,背地里给瞿老师当小狼狗。”
    孙小剑受的刺激太大,把剩下半瓶水一口气喝完,手机不停响,他无暇长时间停留,要尽快回公司处理。
    临走,孙小剑叮嘱道:“最近少不了记者围追堵截,你千万小心点。”
    “嗯。”陆文送对方到玄关,“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
    “我考虑个屁。”
    孙小剑从实习就认识了陆文,第一次拥有奢侈品是论文答辩通过陆文送他的礼物,头等舱,商务套房,高级餐厅,他不能只跟人家享福,有难却躲得远远的。
    一个职场菜鸟和一个十八线携手走到今天,总该经一些磨砺,孙小剑说:“你是我带的第一个艺人,你红也好黑也好,我不会走的。就算你被封杀雪藏,也得请我吃了散伙饭再掰。”
    瞿燕庭翻出于南的号码,对孙小剑说:“这是我的助理,你有需要就找他,他有相熟的媒体可以帮忙。”
    “好,谢谢瞿编。”孙小剑存下,匆匆忙忙地走了。
    直到下午,酒店里的媒体才全部走干净,但索菲附近依旧记者环伺,保险起见,陆文叫老严开公司的车来接他们,从贵宾停车场直接驶离。
    陆文盯着窗外,看哪辆面包车都觉得可疑,半小时后才发觉在往南边走,说:“严叔,林榭园不是这个方向吧?”
    老严说:“你最近肯定被记者跟,再拍到和瞿先生一起就更麻烦了,所以陆先生让你们暂时回南湾住几天。”
    陆文问:“我爸都知道了?”
    新闻早已满天飞,想不知道都难,瞿燕庭感觉无颜面对陆文的家长,绞着手指说:“我自己回林榭吧。”
    陆文怕他弄到伤口,拨开他的手拉到腿上:“不行啊,我爸要是骂我,你得帮我求情。”
    瞿燕庭担心道:“伯父会生气么?”
    “没事,我开玩笑的。”陆文捂住嘴小声补充,“你今天状态太差,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瞿燕庭小声回他:“我没关系,没什么挺不过去的。”
    可惜没有人生来坚强,每一份坚强都标着磨难的价码。陆文亲了下瞿燕庭的手背,说:“以后有我陪你。”
    汽车驶回南湾,正值日落西斜的黄昏,砖红色坡道涂满一片金光,陆文揽着瞿燕庭进楼,在上次庆生的小餐厅用晚饭。
    陆战擎没换衣服,显然一直在等他们,却没说什么,只吩咐玲玲姐可以开饭了。陆文拉开椅子坐下,展开餐巾,一边铺一边偷瞧陆战擎的脸色。
    “别鬼鬼祟祟的。”陆战擎揭穿他。
    陆文亲自盛碗汤推过去,再给瞿燕庭盛一碗,然后埋头吃饭。其实他没胃口,但表露出来除了令家人忧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在座三个人皆是如此,桌上鸦默雀静,只有细微交错的咀嚼声。餐桌另一边放着ipad,陆战擎之前使用过,看过哪些新闻、哪些热点,陆文和瞿燕庭对此心知肚明。
    好端端的开机发布会突变成一场闹剧,当事人一个是最当红的演员,一个是最顶级的导演,无法不抓人眼球。
    这件新闻堪称现象级别,圈内有名有姓的媒体几乎聚齐,在同一时段争先恐后地发布,为赚取眼球标题极尽夸张。经过多半天的发酵,这件新闻已经遍布全网。
    陆文打人的照片被多角度拍摄下来,视频更有众多版本,他的愤怒和暴戾在镜头前展露无疑。而曾震,直至挨打前一刻,始终是斯文儒雅的微笑模样。
    各大平台头条和热搜挂了一天,此时“陆文打人”的字眼仍高居首位。
    大众还没忘记曾震前两天的公益新闻,于是怒火更甚,媒体顺势罗列出陆文的“七宗罪”——
    发布会迟到耍大牌,答非所问不尊重记者,无视剧组同仁,使用暴力殴打导演,毁约拒演,破坏行业规则,艺人失格。
    关于陆文打人的原因也谣言四起,说他签约后不满片酬,临时坐地起价;又说他不满男二戏份多,加戏不成恼羞成怒;还说他本就是骄纵的富二代,在圈内出名的没教养。
    各种爆料鱼龙混杂,在打人的事实面前,一切负面信息都有了可信度。
    曾震团队联合片方公开发声,强烈谴责陆文的暴力行为,即日起解除协议,永不合作,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万千新闻都不及这一则声明严重,一锤定音般,整个娱乐圈都确定陆文彻底得罪了曾震,观望中的圈内人纷纷出声站队。
    艺人、导演、制片、编剧、节目组……从个人到团队,从台前至幕后,抵制的潜台词,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隐性封杀。
    有了业内的引导,大众的指责成倍席卷网络,暴力狂,劣迹艺人,有爹生没娘养,给曾震提鞋都不配……局面演变成一场围剿的狂欢。
    恶意倾巢,隔绝网络似乎可以掩耳盗铃一会儿,切实的损失却无法忽略。一天之内,正在谈的资源基本全部停摆,影视邀约陆陆续续被片方撤回。
    无数代言、商业合作,因陆文的形象大打折扣,要一笔笔清算,一个个赔付违约金。
    仿佛外面是惊天动地的海啸,而一方餐桌上却波澜不惊,清脆的一声,陆文将象牙筷放上陶瓷筷托,擦擦嘴吃饱了。
    瞿燕庭也咽下最后一口米,停下来。
    两个人默契地对当下的窘境只字不提,打了声招呼,陆文带瞿燕庭上楼回房间。
    脚步声消失,陆战擎靠住椅背,也不吃了,说:“收了吧。”
    玲玲姐干着急:“小文怎么不跟您说啊,您也不问!”
    “我欠他的?”陆战擎道,“现在有人管他了,我干吗费那个心。”
    陆文不知被人编排,回房间关上门,先给瞿燕庭的手换了药,再放水泡澡,好像这只是一个如常的夜晚。
    在得知瞿燕庭的过往后,陆文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怵,只要对方安稳快乐的在他身边,千千万万陌生的傻逼说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天热了,瞿燕庭洗完澡借穿陆文的大t恤,头发也不吹,湿漉漉地窝在床头看手机。陆文挨在一旁,将爆满的未读大致看了看。
    孙小剑发来一份文件,涉及多个品牌合作方,连同电影片方,陆文看见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疼,说:“好多违约金要赔啊,你给我算。”
    瞿燕庭认真浏览,有些惊讶:“你这段时间签了这么多代言?”
    “对啊,我最近很火的。”陆文想了想,自信道,“靠,现在应该没人比我火。”
    瞿燕庭见他有心情开玩笑,便安心一些,将林林总总的金额算了算,说:“谈妥需要时间,这是你们公司预估的各家数字,让你心里大概有数。”
    陆文对金钱一向没概念,凑瞿燕庭耳边说了个数字,道:“我最近赚的,够赔吗?”
    “我也不确定。”瞿燕庭不太了解艺人这方面,习惯性往悲观处考虑,“不够也没关系,我有积蓄。”
    陆文生下来就没体会过“钱不够”的感觉,他名下资产足以应付,但八卦地问:“哇,你有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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