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无非是家里人心疼了。”
    金子朝阿元使眼色,阿元自知说错话,脑袋低下去。
    一入云泽台,从此再不是自由身了。
    好在公卿送女讲究审时度势,外面好一阵,云泽台的人就多起来,外面歹一阵,云泽台的人就会“病死”好几个,这样的全是家里人使了手段接出去的。
    起初是一个人,后来是好些个。
    这些等着接女儿的人家里,从来都没有赵家的身影。
    莫说接赵姬出云泽台,就连遣人见一面都不曾。
    赵枝枝弯弯眼轻声道:“我去外面晒会太阳。”
    太阳晒着晒着,晒到了宫室大门前。
    早上没等来赵家的人,兴许午后能等到。
    赵枝枝并不泄气,黑亮澄澈的眼充满期待望着南边赵家所在的方向。
    她相信爹和阿姊一定会派人来和她相见的。
    她不会做出令赵家为难的举动,她会乖乖待在云泽台,做好一个赵氏女该做的事。
    爹答应过她,待她生辰那日,会遣人送来樱桃酥为她贺生。
    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她想吃那碗樱桃酥。
    宫室大门边的小童聚集,见有人走来,连忙出声阻止:“快回去!”
    守门的卫卒不在,大门紧闭,平时并不这样。
    赵枝枝问:“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童认得赵枝枝,拉过她:“外面闹起来了!”
    赵枝枝还想等着赵家的人,并不马上走开,问:“为何闹?是谁人起头?”
    小童摇头:“不知道,都说是城中贵人不服新帝,所以要闹。”
    赵枝枝犹豫不定,不知是否继续等下去。
    小童以为她是害怕,出言抚慰:“再怎么闹,也闹不到咱们这里来,谁都知道这里没住殷人。”
    殷人,大夏王朝新的主宰。从北边来的殷君占了帝台主位,殷人的国君成了帝天子,殷人的太子成了帝太子,王宫被殷君享用,而象征着东宫之属的云泽台却被殷太子视如敝屣。
    没有殷人居住的云泽台,自然不会被城中旧贵围攻。
    谁会找一群弱女子的麻烦?那才是自找没趣,丢人现眼呢。
    赵枝枝还是惦记那碗樱桃酥,但又无法在大门边等下去。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早已拿去变卖换粮食,只剩兜里一小罐麦糖,恋恋不舍拿出去贿赂小童:“若有赵家人敲门捎物,务必来找我,我在南藤楼东墙脚下。”
    小童满嘴是糖:“知道了!”
    赵枝枝从日中等到日落,大门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枝枝僵硬伸长的脖颈再也受不起,顷刻,她双肩缓缓塌下去,捂住发红的眼睛一下下揉起来。
    不是爹忘记她。
    定是外面闹得凶,赵家的人被半路绊住了。
    一定是这样。
    赵枝枝不敢沮丧更不敢怨恨,南墙甬道边有道会回声的墙,她左顾四盼,像个做坏事的稚童般,小心翼翼朝墙里抱怨:“我想吃樱桃酥。”
    ——“我想吃樱桃酥。”
    ——“想吃樱桃酥。”
    ——“吃樱桃酥。”
    声音一波波涌回来。轻轻地,悄悄地,谁都听不见,只有风和她能听见。
    赵枝枝心里轻快了些。
    然而旋音落定的瞬间,忽地风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吃个屁。”
    ——“个屁。”
    ——“屁。”
    赵枝枝惊愣。
    甬道光影中一双年轻黑曜的眼落下来。
    眼睛的主人冷冷地打量她,她心跳漏一拍,回应的声音都格外虚浮细小:“你是谁?”
    太子姬稷深呼一口气。
    重重将脸别开。
    鼻音浓厚,甚是别扭:“要你管,别看我。”
    第2章
    姬稷入帝台一年,从王太子成为帝太子,除了称呼上的变化外,他自己并未觉得和从前有何不同。
    迄今他还和过去在殷国那样,与王父兄弟同住一处宫殿。夏天子的王宫女娲台华丽雄伟,是殷地宫宇所不能及的,比起殷国的旧王宫,他更喜欢现在的女娲台。
    原本他该住云泽台。殷国没有特意为储君建造的东宫居所,王子向来是和国君同享一处宫室,姬稷也是来了帝台之后,才知道原来帝太子另有宫室。
    夏天子没有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太子,云泽台许久不曾住人,姬稷远远地在云泽台外看了一眼,未曾停留。
    他是王父的太子,他该住在女娲台,而不是这个遭人废弃的云泽台。
    他自己都不想住的地方,偏偏别人以为他会回来住。
    送那么多公卿之女入云泽台,当他是楚国那个酒囊饭袋的太子熊硬,整天挂在女人裤腰带上吗?
    姬稷不喜欢云泽台,所以他没想过回来,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般狼狈的模样踏足此地,还被人看了个正着。
    此刻姬稷非常恼怒。
    赵枝枝怯生,想要立马跑开,她察觉到对面人的怒意。她害怕又不解,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多看了几眼,此人为何要恼?
    赵枝枝心中一番纠结,最终还是压住逃跑的冲动,大着胆子打量眼前人。
    这个人虽然有些凶,但生得漂亮啊!乌发雪肌,唇红齿白,比她在云泽台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这个人,是新来的美人?听口音,不像是帝台本地人,是楚人,齐人,还是赵人?
    少女的眼神越黏越近,姬稷的脸越偏越远,脖子都快扭断,余光里少女仍仰着头紧盯他。
    姬稷很不自在。他下意识往腰间一摸,那里已无佩剑,取而代之的是女子佩饰。
    这时方想起,与季大夫分开时,他的随仆昭明落在了那里,他的佩剑也落在那里。
    “你……你是新来的贵女吗?”赵枝枝鼓起勇气红着脸搭话。
    姬稷睨眼瞥过去,冷厉的视线扫过少女黑灵灵的眼,像小鹿般圆圆大大的眼,可怜又可爱,期待又害怕地正看着他。
    姬稷眉头一竖,赵枝枝眼睛一缩又瞪开,虽还是紧张,但已没有刚才那般小心翼翼。
    姬稷心中郁闷又烦躁。
    原以为趁她对那墙自言自语时吓她一吓,就能将人赶走,哪想此女胆大,不但不跑,竟敢还敢询问他是谁。
    瞧她衣着,虽朴素无华,但姿容柔美,令人眼前一亮,定是外面那些人送进云泽台的礼物之一。能挑出这等相貌的人,她的主家倒是费了些心思。
    美人是美,就是太不识趣。
    谁准她张着那双大眼睛正视他的!
    荒凉的宫宇满是枯叶杂草,天边夕阳渐退,秋风呼啸刮过,呜呜咽咽似厉鬼哭泣。
    姬稷耳朵一耸,屏息遥听风从墙那边传来的动静。
    习武之人,耳力胜于常人百倍。一墙之隔的街市,各家私卒的脚步声逼近又远走,外面再无半分响声时,姬稷袖下紧握的拳头这才松开,掌心全是汗。
    “方才你说话,嗓音颇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赵枝枝继续努力搭话,眨着友好善意的目光。
    姬稷板着脸,不理。
    此刻他装着女子的衣裙,梳着女子的发髻,谁都不想理。就是他王父来了,他也不会理。
    更何况,她问的这是什么话?他是男子,声音本来就该低沉稳重。
    赵枝枝怕他误会自己有意挑衅,云泽台的女子,听不得别人说她们半句不好,哪怕说嗓子哑也不行。
    她连忙添上一句:“虽然有些沙哑,但你的声音仍是十分清丽悦耳。”
    姬稷并未被取悦到,胸中闷气更堵。
    着妇人装扮是一回事,顺理成章不带一点怀疑被人认作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枝枝悄悄用自己的眼比划,这个人身姿高挑,不知吃了什么长大,才能生得如此天人般的仪容。真是令人羡慕。
    阿元和金子总说她是云泽台最美丽的女子,若是见了这个人,大概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姬稷紧皱眉头,虽不喜被人窥见此刻女容模样,但因心中记挂外面的情况,也就没有出声呵斥问罪。
    他离开时,暴徒正围了季衡的马车,他留下了昭明,有昭明在,季衡不会有事。今日出游,未曾悬挂殷人铜斧图腾,是以各家私卒不会知道他就在那辆马车里,只会当做城中寻常贵胄子弟出行。
    旧贵作乱,王宫大门定早已关闭,他回不了王宫,他也不能回去,离王宫最近的云泽台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彼时他没有选择,为避人耳目逃走,只能听从季衡的建议,穿上季衡车里的女子衣裳,戴上车里角落寻来的骨簪发梳。
    如今回过神一想,季衡车里为何会备崭新的女子衣裳?
    姬稷忽然想到什么,俊白的脸微微一红,心中痛骂季衡荒淫无度,连带着身上这身不合体的衣裳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意识回笼,少女娇软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流血了。”
    姬稷抬眼,对上赵枝枝急切震惊的目光。
    他一看,手腕不知何时划伤的,留了道细细的血口子,想来是慌乱之间不小心弄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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