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空白了一会儿, 郑绩艰难地轻咳了两声道:“……我那艘船上的水手起得早, 用竹筐网了两篓鲷鱼。这个时节用来清蒸最好, 肉质雪白芬芳,等会给府上老太太和大小姐多少加个菜!”
    他的语速极快极轻,顾衡几乎没有听出其语气当中的异常。
    到了晚间,也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手段, 哄得童土贲叶瑶仙二人果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隔壁除了李厚朴晕船时偶尔闹腾一回, 竟变得清静异常。
    再然后, 厨子每日端上来的食盒里, 或是多了北地难得一见的水果,或是两碟当地的特色美食。
    接下来的路程中,这郑绩果然展现他的长才,一路与海漕河两道上各式官差丁兵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知交好友。
    每到一处,那主船栈桥上人来如织。看那模样尽是当地的大豪和客商,当然有时候还有打扮艳丽奢华的小戏和旦角嬉笑簇拥着上船清唱,把个槽船档口弄得跟集市一般热闹。
    顾衡一家叹为观止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占了好些便宜。
    此时虽已是初冬时节,但南方的果子诸如柑橘、椰果、红枣,还是络绎不绝地呈现在众人的桌案上。虽然不值什么大价钱,但也让人在感叹这个郑绩长袖善舞交游广阔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厉害。
    每到一个大的埠头,郑绩就亲自过来请顾衡和张老太太到岸上一游。大多时候老人家懒得动,这人就主动收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到船上给女眷解闷。
    有时候是泥巴做的大阿福,有时候是街面上常见的小巧的铜铃铛,有时候是几朵老匠人扎制的精致绢花。有一回还买了一大包刚刚出炉的糖炒桂花板栗,那股子甜蜜蜜的焦香过好久都闻得到。
    头次出远门的张老太太显然过得极为舒心,乐呵呵地道:“这个郑绩虽然是个生意场上的人,可是心眼真细。知道我的腿脚不利索,还有你妹子是个年轻姑娘家,都不好大张旗鼓的出门游逛。你看看这些东西,有一半是给我买的,另有一半约莫是给瑛姑买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衡就渐渐对这人的殷勤生了疑心。
    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新科举人,这郑绩却是个地位不低的一方豪商,听说他家的铺子开遍中土各个州府。如今这么放下身子讨好自家人,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因为行程安排得极为妥当,顾家人还没怎么觉得劳乏,货船就一路顺风顺水到了京城。
    槽船刚一靠岸,林立的货栈里立刻涌出蚂蚁一般的力夫,排成列将成堆的棉包、白绵糖、生丝、绸缎,还有装在大木箱里的各种精细物件络绎不绝地搬上岸。
    郑绩跟众人道了别,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俏生生站在尾列的顾瑛,很快就带着几个船上水手模样的人消失在稠密的街巷中,显见这里也是他的熟门熟路。
    顾衡一行人正准备寻找下脚的地方,就见一个船头匆匆赶回来,笑哈哈地道:“我们少东家因为有事走得急,忘记跟顾举人交代一声。济南府过来应试的举子,向来喜欢在南门根儿的磨刀胡同一带租赁房子,咱们郑家正好在那边有一处闲置的两进小院。”
    船头一脸朴实地嘿嘿笑道:“我们少东家交代,顾举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住着,这房钱最后再来结算。还有从莱州捎带的那些土产和茶叶,我们少东家说也会帮你找门路销掉!”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还没等顾衡完全反应过来,就把一串儿铜钥匙塞到了钱师傅的手里,然后急惊风似地转身就走。
    顾衡深吐一口气,心想反正债多了不愁。更何况赶了这么久的水路坐了这么久的船,家里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都需要赶紧找地休息。
    雇了马车赶到南城根儿磨刀胡同一看,结果大大出乎顾衡意料。
    这的的确确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两进小院,除了格外干净整齐外,看不出与周围房子的不同。院子不大,种了些寻常的花草,眼下都已经有些枯黄了。
    穿过五福盈门的影壁是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左右又各有两间厢房。屋子里一式上了年头的黑漆家具,锅碗瓢盆儿还置办了少许的粮米柴油。除了尚差一些新鲜的肉食蔬菜,竟然是色~色齐备。
    当顾衡饱饱地喝了一顿热粥,泡在略微有些发烫的洗澡水里时,却对郑绩几乎有些过分的热情周到,和这份洞察入微的体贴感到一丝久违的忌惮。
    不请自来的李厚朴也厚着脸皮在新宅子里住下。
    这一路上他完全可以说是晕过来的,偏偏一下船就恢复了精气神,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偏生他也乘觉,轻易不往顾衡顾瑛面前凑,只常以侄孙的身份在张老太太面前转悠。
    张老太太极喜欢这个性情憨直且不多话的小伙子,心想当不成自家孙女婿,当个侄孙子也不错,就默许了李厚朴一口一个叔姥姥的诡异称呼。
    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郑绩都没有出现,顾瑛也渐渐总领起小院中的事物。眼下重中之重就是明年二月的春闱,满打满算不过五十天左右。所以她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安排好一家人的吃穿住行。
    这些事顾瑛在莱州是做惯了的,因此很快就能上手。
    她又不是自小娇养的人,即便是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仆从,和钱师傅父子也能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唯一让她诟病的就是京城的物价实在是太贵了,五两银子在莱州时一家人可以用一个月,在这里只能少少地用几天。
    当然在莱州时,大部分的蔬菜和粮食都是自家种的。京里则完全不同,连一小捆手臂长的柴禾也要两文钱。
    一家子开始各忙各的,只有张老太太有些无所事事。她之所以不顾年事已高闹腾着要到了京城来,除了担心顾衡一不当心变成陈世美之外,也格外担心他在会试期间吃不好穿不暖。
    本来在济南府乡试之前,顾衡就因为汪太太的那杯毒酒伤了身子。虽然人年轻当时又立刻清了毒,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怕也会坐下病根。
    那钱师傅再细心也是个大男人,在济南府将就也就罢了。在寒冬腊月的京城,一个不好染上风寒,那可是要人性命的事儿。
    所以老太太一直起心想让顾瑛跟在一路。
    这丫头人能干又爽利,眼里又看得见活计。但毕竟是个年青姑娘家,日后又有那样的打算,名声上就不能有丝毫缺损,因此少不得她这把老骨头也从南到北地倒腾一回。
    除此之外,张老太太有心到京城的金银铺子里走一遭,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得顾瑛从小带在身边的那对银碗。
    但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顾衡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万不敢分他的心神,就只有把这桩事先压在了心底,看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顾衡忙了两天之后,才忽想起方县令神神秘秘托他捎的书信。
    对于一时想不通的事,他向来不愿意多想。不管郑绩所为何来,到最后终究会露出马脚。因为到最后时,所有的结果都会一一呈现,眼下先按照约定把书信送上门。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眼看今日天光还早,顾衡就吩咐钱师傅在外头雇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得得地过银锭桥到鼓楼,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前街南月芽胡同。
    这倒是一片稍稍富贵人家所居的宅子,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是约略也有三进深。门上的管事听顾衡道出来意后,客客气气地将他们招呼进偏厅。只推说主家临时有事,让他们主仆在此稍候片刻。
    本就是贸然前来,顾衡自然无可无不可,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品茶。
    暗里猜测方县令的这位叔伯兄弟多半是六部某位不打眼的京官,品级大概中等位置。但是绝对手握实权,不然养不起这处雅致的私宅。
    也不知雕梁画栋的后院里,有没有通晓诗文却满腹闺怨的绝代佳人?
    偏厅不大,左右各摆着两把红木四出头官帽椅。靠墙是一张束腰马蹄足的翘头神案,紫檀架上供奉着一柄嵌螺钿八吉祥玉如意,中堂挂着一幅巨然散人的碧青山水图。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掐丝珐琅双蝠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腾起甘崧凛烈的香气。
    大户人家一般都喜欢香味相对平和的苏合香和乌沉香,倒是少有人喜欢甘崧近乎辛苦的味道。但据顾衡所知,这世上有一人对甘崧情有独钟。以致后来那人手握至高权柄之后,这种平常的香料一时间也变得奇货可居。
    顾衡正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际,左肩让钱师傅轻轻触了一下。他微一愣神,就见雕了五福捧寿纹的落地槅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相稍显文弱,气度却极清贵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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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零章 好歹
    青年男子着一袭家常半旧灰地回字暗纹长衫, 态度低调谦和自然, 却依然有几丝不可言喻的清贵之气。
    进了偏厅之后解下身上沾了一点露气的斗篷, 极其随意地和善笑道:“我是方敖同的族兄,听说他有信让你捎来……”
    顾衡心神剧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此处碰到这个人, 使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面色如常不露丝毫异样。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又极客套地寒暄几句后,才将方县令的信件双手奉上。
    青年男子接过信件后浏览了一遍,随手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姿态闲适地笑道:“不过是家里的几件小事, 方敖同还特地托你带信。他一贯小心谨慎不知变通,这个性子到了地方上都不改。主政一方便也罢了,若是异日回京城入了六部为官, 只怕连别人的下酒菜都不如……”
    言辞间微有溢于言表的亲密和无奈,顾衡在心里迅速地的揣度,看来名不见经传的方县令在这位主子心目当中的分量显是不轻。
    在从前那场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大梦里, 眼前之人……可谓是最后的赢家。
    这位序齿为二的皇子成年后低调得近乎懦弱, 平日里少问政事, 好似只会躲在郊外的别庄上莳花弄草修佛参禅。
    因此无论是资深文臣还是战功赫赫的武将, 很少有人将其真正放在眼中。连顾衡最早都对他有一丝轻视之意,从未将此人视为大敌,谁晓得风云覆转……
    青年男子正是端王,他看着态度恭谨近乎局促难安的新科举人, 脸上的笑意更甚。
    取过桌上的茶浅浅喝了一口, 指着桌上的信笺笑道:“方敖同在信中还提了你几句, 说新办的盐场靠你才狠赚了一回银子。老祖宗传下来数百年的柴薪熬盐之法, 让你一夜之间就变了个。说说看,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到晒盐的法子?”
    顾衡心中此时早已镇定下来。
    闻言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羞赧,“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机关之术,但是家里长辈觉得这些东西玩物丧志,只要看到就会把我手中斧凿之类的工具扔到大灶里烧掉,所以我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研究。”
    祖母若是在此的话,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肯定要气得破口大骂。
    刚及弱冠的少年对自己醉心于机关之术仿佛颇为自惭,声音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小,“长大之后,看见盐场里那些灶工每日里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就想熬煮盐卤时需热力,这样东西柴薪可以提供,天上的日头同样也可以提供。”
    说到此处,少年人悄悄抬眼瞅了瞅,见坐在上位之人没有丝毫厌烦,就似乎受到莫大鼓励,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那段时日如同走火入魔,连书都读不进去。最后一时头脑发热,就主动跑到盐场里改进了这些提炼之法。怕家里人责怪,就推说是书上无意间看到的。”
    顾衡的话语条理分明有张有弛,端王听得眼睛连眨了几眨,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你也喜欢机关之术,墨家书你总共通读了几本?”
    顾衡仿佛没有听见他话语当中带了一个也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莱州本就是一个小地方,我手里只有一本《墨子通释》。因为一直悄悄藏在床底下,还被老鼠咂了个大洞。”
    于是端王对这个拘谨至极的少年人印象大好。
    忍不住呵呵低笑道:“我也喜欢墨家的机关,小时候家里长辈也不准我研究这些东西,偏偏他们越是阻止我越是想琢磨。常常把这些所谓的杂书夹在《诗经》里,为此没少被师傅们训斥!”
    顾衡就适时露出目瞪口呆,“方县令……时时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学生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跟大人一起胡闹的样子。”
    端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孩子多半真以为自己真是方敖同的族兄,这才认为自己和方敖同曾一起在族学中读书。不过这话也没什么错,方敖同本是自己少年时的伴读,人虽算不上顶聪明,但好在老实厚道心眼少。
    于是他对顾衡的印象更好,不免吐槽一二。
    “方敖同看着老成,其实只比我大一两岁。他外放这几年算是劳心劳力,面相上自然老的快些。不过机关之术被世人视为淫巧,你也莫放到台面上。”
    他顿了一顿,实在忍不住道:“莱州盐厂之事你处理得很好,日后若有人再问及此事,你也照此推说就行。我这里有《墨子全集》,还有《墨家机关术》的残卷,是邓陵氏墨派后人所著。”
    想了想,又细细嘱咐道:“等会儿我派人送到你的住处,你拿去好生研究一番。若是能将细盐提炼之法完善,进而推广到全国各地,那么两准之盐价兴许就不会这般居高不下。”
    实在看不出来,这位骨子里倒是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
    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一声,“这个法子当然还可以完善,只是往全国推广还需循序渐进。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将这法子宣诸于民,而是一心造福民众之后,民众不单不领情不说,这天下的盐商只怕还要恨我入骨。”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一家垄断更赚钱呢?细盐若是敞开了卖,不只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
    端王悚然一惊。
    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衡,缓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全,这天下事只能使民由之,不能使民知之。我见过方敖同随家信呈上来的熬炼之法,那时只想推广到全国各地,将灶工从劳乏困苦解救一二。倒是没想到如此这般兴许会断了他们的生计,还会激怒各地的大盐商……”
    顾衡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躬身谦称“不敢!”
    两人又坐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谈论一些古书和文集,无论是何处的经史和典故,顾衡都是信手拈来毫不滞涩。
    端王这些年不为皇帝重用,心头难免有些抑郁难伸,所以畅快之余也暗自心惊。眼前年轻人涉猎之广实属罕见,在为人处事上虽尚有不足,但在这个岁数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他来之前是想延揽顾衡,此时心头不免起了一份真正的爱才之意。
    就笑道:“我平日里都在郊外别庄上住着,只逢五逢十之日才会在这处宅子里逗留。我忝长你几岁,如在学问上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可以在门子上留个信儿。我若是进城,就使人到你的住处寻你过来说话。”
    本朝的旧例每逢五逢十之日有大朝会,这位王爷虽然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这个大朝会还是要来的。
    顾衡心知肚明,故作懵懂的神色中又显现一抹了悟和惶然。只是片刻之间,言辞比先前更加恭谨,却退出去的时候还因为不慎撞歪了一把椅子。
    抄手游廊下的阴影处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顾衡淡淡瞄了一眼,就将此人与日后风头无两的皇城总管大监慢慢重合。
    他脚下轻微一顿,朝那人浅浅一揖为礼。
    端王靠在椅子上轻啜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心情却是相当愉悦。看见人进来轻撩了一下眼皮道:“你也看见这个人了,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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