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朗却仰脸含笑,反问道:“有何不合适?静笃又要违抗圣意?”
    赵让无奈,只得安坐。
    宴席再一次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席间最多便是对李朗的阿谀奉承,夸大其辞的歌功颂德,李朗笑逐颜开,并未有任何不快之状。
    席开片刻,乐工奏乐,舞姬踏歌而来,霓裳翩飞,五彩斑斓,足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怡。
    唯赵让如坐针毡,汗流浃背,起先仍能勉强挤出笑容,待到发觉歌舞仿佛无止无休时,他再难稳坐,明知此计极险,却也不得不强行一试。
    当下他连连举觞,身边的侍儿甚至都要来不及满杯,这番动作引起上首李朗的注意,皇帝探身下来,笑对他问道:“静笃,可有看中哪位佳丽?”
    赵让借机,猛把酒樽往桌案一顿,声响甚巨,震得周遭皆是一愣,乐工舞姬统统止住了动作。
    “庆功奏凯,陛下不嫌名不顺,言不顺么?”赵让放肆地看向李朗,笑意轻蔑。
    他只望能激怒皇帝,打乱这欢歌笑语,被斥离场责罚,唯有如此,才可再设法逃离,否则在这众目睽睽下如何能悄然遁去?
    想过借酒装醉,但他生怕李朗或不留意,或索性就由他在宴会中烂醉如泥,酣睡不醒,那时要另寻良策,已是不能;若要假扮量浅,不适欲吐,于他也是不易之事,稍有不慎便要被皇帝瞧出端倪。
    只有冒险一赌。
    李朗摆手,示意众人无需激动,毫不动怒,笑问赵让:“静笃此语何意?”
    赵让也是含笑,眉尖一挑:“陛下何必明知故问?未费一兵一卒夺下南越,难道真是陛下您天纵英才,得皇天庇佑之故?”
    说话间,赵让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舌火烫,心间却是悲凉:此事过后,皇帝必是认定他不臣之心犹存,反骨天生,而他却已是百口莫辩。
    李朗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恼意,遗憾却未如赵让期盼,将他怒叱一番,驱离酒宴,反倒是转眼之间,又绽出笑颜来,轻描淡写道:“朕闻‘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以及‘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但南越王殿下显不作如是想。既然兵刃见血方彰显勇士本色,朕还请南越王殿下,与朕来场白刃战,不知尊意如何?”
    此语一出,座中诸人全被震慑至呆若木鸡。
    赵让更是目瞪口呆,李朗这般应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行径更合乎一个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娇养皇子,而不是十六岁便执掌兵权抗击贼寇,最后杀兄囚父夺取皇位的青年皇帝。
    然李朗已从座上起身,大声呼喝,令人奉上长剑,又命给仍未回神的赵让献上大刀,见赵让无措起身接过,他方笑道:“此处施展不开,莫若到院中去较量一番,多年前别过,朕不知静笃的身手,是否依然矫健如昔?”
    这是重逢之后,皇帝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往事萦绕,不曾有改。赵让强压下心头澎湃,将刀掷地,摇头道:“罪臣已是败军之将,何需再自取其辱?”
    李朗走下上座,长剑挑刀身,仍将它抛回赵让之手,唇角勾起,目中却毫无笑意:“此事由不得你,赵让。你若不愿与朕交手,这小美人儿可立马要命丧黄泉——你莫不真是数典忘祖,竟连自己的骨肉至亲,也认不出来了?”
    剑光如电,剑尖直指一名场中一名妙龄舞姬的咽喉,那少女并不比赵让妻妹年长,此刻花容失色,全身微颤,眼中蓄满清泪,却是望向赵让。
    赵让最初迷惘不解,待得多看两眼,真如五雷轰顶,当场怔愣,张口结舌。
    这少女他真忆不起曾见过,但那眉那眼,那小巧玲珑的鼻子与可爱丰润的樱桃小口,无需过细观察,竟是与他有六七分相似!
    李朗见他面露迷惘,索性收了剑,直视赵让,淡笑道:“你不知她是谁么?也是,你随父前往闽越之日,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你背叛东楚自立为王时,她不过蹒跚学步,却因你而入贱籍,命中注定难逃风尘,配不得良家子弟。静笃,她是你妹妹,你赵家,仅剩你与她两兄妹了。”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
    见赵让脸色由迷惑茫然而至坚决,李朗还道相逼事遂,哪料到赵让却是将刀倒提,屈膝半跪,口中仍是拒绝之辞,这回更是引经据典,似有驳斥李朗叱他数典忘祖之意:“陛下,兵者不详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欲以王道兴天下,乐杀非吉,还望陛下收回圣命,罪臣死而无怨,伏乞陛下饶恕……罪臣之妹。”
    “你……”李朗怒极反笑,抬头沉声令在场早已大惊失色的诸看客全部退下,待只剩赵让与魏头领后,他才冷对赵让道,“起来!你刚刚的气势何在?我不以你妹妹的性命相胁,这总不是乐杀了吧?”
    剑尖低垂,在赵让颈项处游弋,森森寒气犹如针刺,赵让心念急转,情知此事敷衍不过,又深恐若不能令这胡搅蛮缠的皇帝满意,天晓得接下来还有何异想天开之举。
    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赵让如今是有切肤之痛,他暗地咬牙,语气恭敬道:“陛下既然坚持,罪臣却之不恭。”
    李朗冷笑,退后一步,由赵让站起,同时示意魏一笑,不允他擅自插手。
    这般怒不可遏,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原照此行程,明日便可入金陵,到那时,无论他或赵让,都如身加桎梏,难得自由。
    那日察觉到赵让左眉残留至今的伤痕后,李朗便起了心思,今夜这一场欢宴,名为庆功作乐,也唯有魏一笑等心腹清楚,不就是特意安排,为的便是让赵让与胞妹得以见面么?
    如若赵让愿开口恳求,李朗理所当然会顺水推舟,除去那赵家少女的贱籍,甚至觅个名门世家收为养女,以配良人,也无不可。
    万万没想到,这赵让竟仍是放不下那南越王的身份,当众嘲弄,言谈中不甘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这等贪慕虚名之人,真值得自己念念不忘,甚至煞费苦心地取悦讨好吗?
    赵让自然察觉到李朗的怒意,却只能归结为他扫了天子颜面,皇帝到底年少气盛,才有这莫名之举。他心中记挂子夜之约,眼见时刻将近犹不得脱身,也真急了,横刀向君,道:“若罪臣得胜,陛下可否允罪臣一事?”
    “胜了再说!”李朗本就在气头上,哪听得赵让这般仿佛成竹在胸的说辞,二话不说,一剑递出,霎时如开出六七朵剑花,朵朵噬人,直往赵让面门逼去。
    赵让本以为李朗的皇子、帝王之尊,即便是马上得天下,也应少有与人交手经验,大可速战速决,哪想李朗这一出手,他竟是禁不住剑网森严,杀气阴阴,不得不大退几步。
    刚稳住身形,剑光已如飞龙在天,追随而至,赵让苦笑一声,战意激荡而起,不避不让,瞅个缝隙,掌中大刀化作白练,直劈李朗头顶。
    两人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已是各自心惊,虽说剑走轻灵而刀行厚重,但招式意境竟是有些许相似之处,不讲花俏而求实效,但要每每出手,都可对对方要害形成实质性威胁,即便两人都不存生死相搏之心,但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他俩过招间险象环生,生死一线。
    赵让起初尚有顾虑,不敢忘乎所以,激战到酣畅处已是连对手身份都抛至九霄云外,接招拆招,趁势反击已占去他全部精力。他虽说只是称雄于南越,但到底也是一方霸主,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喜悦,早已多年不遇。
    正斗得难分难解,无奈侍立一旁的魏头领终于忍无可忍,他并未出手,只是怒喝一声:“赵让!赵静笃!”
    赵让如梦初醒,本是绽放若莲花的刀法霎时枯萎,李朗见状大惊,收势不及,长剑如毒蛇吐信,饶是他反应极快,即刻偏了准头,仍是听得一声闷响,直穿赵让左肩胛而过。
    李朗抽剑掷地,伸手猛一揽,将赵让环入怀中,眼见受创处鲜血汩汩涌出,心急如焚,不由分手便伸手撕开赵让胸前衣物,以查伤势。
    孰料这一见之下,他全然怔愣。
    多年前初见之日,李朗为感激赵让相救之恩,而赠予他的那块玉佩,正稳稳当当地悬挂在赵让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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