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昀斜斜地坐在椅中,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疲惫地指了指旁边的小凳,示意他坐下。这个一向桀骜不驯的儿子在这时候不避嫌疑地赶来,为了什么,根本不用去猜,而且他已经疲惫到不想再猜了。
    郭元君一语双关,笑着说道:“陛下,人都到齐了,这就开始问话吧?”
    崔道昀一言不发地摆摆手,郭元君立刻便道:“周雄媳妇,在陛下面前,一切都不得隐瞒,本宫问你,十六年前江嘉木在细竹胡同买了一个宅子,房契写了周雄的名字,里面养着的是不是江嘉木的外室,那个外室当时是不是怀着身孕?”
    糜芜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周雄媳妇,此时她低着头,因为恐惧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老半天才嗫嚅着说道:“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奴婢根本没在那边伺候过,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采玉!”郭元君立刻抬高声音叫道,“拖出去杖刑!”
    周雄媳妇一下子就瘫倒在地,糜芜发现她一双手已经红肿溃烂,这才意识到她在进来之前,应该已经被用过刑。
    目光再向顾梦初那边扫了一眼,顾梦初和王嬷嬷脸颊都肿着,显然被掌过嘴,王嬷嬷一双手也是烂的,想必也受过拷打。
    唇边的笑意越发明媚,糜芜瞟一眼郭元君,看来今天,是不死不休了——那就来吧!
    崔道昀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朕素来以宽仁治下,皇后这样,是要给朕扣上暴君的帽子吗?”
    “臣妾不敢,”郭元君敛衽行礼,道,“臣妾为了追查真相,不得不用些手段。”
    她看向周雄媳妇,冷森森地说道:“你可想好了,继续熬刑,还是说实话?”
    周雄媳妇在进来之前,她已经受过百般拷打,这时候看着还好,其实衣服底下的皮肉,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了,一听到熬刑两个字,周雄媳妇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嘶哑着声音说道:“我说,我说!”
    她掉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道:“奴婢并不知道什么外室的事,只是有一回奴婢偶然瞧见当家的往那边去,还以为当家的在那边养了小的,就悄悄跟着过去,结果看见老侯爷在里面,还有个有孕的女人……”
    崔道昀心里一痛,用手遮了,闭上了眼睛。
    郭元君一个眼色,许丹山立刻上前,从袖中取出一轴画像展开了,向周雄媳妇问道:“那个有孕的女人是画中人吗?”
    他有意将画像侧拿着,好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于是糜芜便看见画中一个美人,眉弯眼长,妩媚风流,那张脸与她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惠妃,还能有谁?
    周雄媳妇嗫嚅着答道:“是她……”
    糜芜看见崔道昀的身子向椅上一倒,连忙上前扶住了,低声唤道:“陛下!”
    崔道昀任由糜芜扶着,只是不说话,跟着就有一盅水送到唇边,睁眼看时,却是崔恕,崔道昀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舌尖微苦,却是参茶,虽然心中仍旧疼痛难当,那口气却稍稍地顺了一些。
    从前他一直拖着不查,还能安慰自己也许弄错了,此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说?
    左边站着儿子,右边站着新宠,儿子跟新宠还有首尾,就连旧宠,也跟别的男人有首尾——好个绿头巾的皇帝!郭元君讥诮地一笑,扬声道:“带出去!”
    采玉与汤升双双进来,带走了周雄媳妇,郭元君向着崔道昀慢慢说道:“惠妃在进宫之前,是江嘉木的外室,当时她腹中已经有了江嘉木的孽种,那个孽种,就是江糜芜。”
    崔道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幽冷。
    郭元君毫不在意,又道:“汤婆子,你来说!”
    崔演向边上一让,糜芜这才发现他身后竟然还躲藏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此时应声站出来,高声说道:“十六年前,奴婢被周雄请去给画上的女人收生,给了奴婢二两银子一瓶酒……”
    “生的是男是女?”郭元君打断她。
    “是个丫头。”汤婆子一指糜芜,“就是她!”
    糜芜只觉得胳膊上忽然又重了一些,皇帝像支撑不住一般,身体又向后倒了些,糜芜嗤的一笑,开口说道:“汤婆子,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是我?”
    “老婆子两只眼睛都看得出来是你!”汤婆子大声说道,“你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长得一样就是母女了吗?”糜芜越发笑得好,“孔圣人与阳虎生的也一样,难道他们就是父子?”
    汤婆子虽然不知道什么圣人,什么阳虎,却知道反驳,立刻就道:“就是你,我不会认错!”
    “证据呢?”糜芜收敛了笑容,神色一变而成冷厉,“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就敢在陛下面前诬陷,简直找死!”
    “你要证据?”郭元君冷冷说道,“好,本宫给你证据。汤婆子,当年你收生的那个丫头,身上有什么特征?”
    “那丫头右边肩膀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汤婆子毫不犹豫地说道。
    原来如此。糜芜嫣然一笑,悠悠说道:“汤婆子,你可得想好了,人身上这些红斑青斑的,说不好长着长着就没了呢。”
    “不会,老婆子收生收了几十年,见得多了,青斑有的长着长着就没了,红斑一辈子都不会消!”汤婆子一指糜芜的右肩,“脱了衣服一看就知道!”
    糜芜不理她,只微微弯了腰,向着崔道昀笑着说道:“陛下,我右肩上没有红斑。”
    崔道昀只道她在使缓兵之计,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她,低低说道:“罢了,朕不会怪罪你。”
    崔恕垂下眼皮,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糜芜却只是笑,轻声道:“陛下,真的不是我,我肩膀上没有红斑呢。”
    她如此坦然,崔道昀不觉也生出一丝希望,问道:“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糜芜笑得明媚。
    郭元君在边上看着,早就一阵不耐烦,冷冷说道:“有没有的,一验便知!”
    她扬声叫道:“采玉进来,给江糜芜验身!”
    糜芜瞥她一眼,勾起了红唇。
    屏风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采玉正在里面查看糜芜,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屏风上,是不是她?
    少顷,采玉走出来,崔道昀不自觉地坐直了,就听采玉怏怏地说道:“没有红斑。”
    作者有话要说:  老崔:你才是绿头巾,你们全家都是绿头巾!
    老崔:朕心里苦啊……
    第88章
    没有红斑?郭元君脸上的得色顿时一扫而光, 怎么可能没有?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没有红斑!崔道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她,今后他对着她时, 再也不必纠结惆怅。
    没有红斑。崔恕淡然的目光看向屏风, 当时她那样笃定地笑着,他就知道, 她身上不会出现那块红斑。如今, 皇后没有了处置她的借口,就看皇后接下来会如何出招。
    四联屏风后面人影一闪,糜芜轻盈地走了出来, 向着郭元君嫣然一笑:“早说了不是我, 偏不信。”
    恰似浓云撕破,乍然投下来一缕阳光, 崔道昀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 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郭元君绷着一张脸,狐疑地转向采玉:“你可看真切了?果真没有红斑?”
    “没有,”采玉最知道她的脾气, 心里一阵紧张,硬着头皮说道,“左边右边都看了, 没有红斑。”
    “不可能!”郭元君断然说道。
    她是确认过糜芜肩上有红斑以后, 才煞费苦心筹划了这一幕,怎么可能没有?!难道采玉也被收买了?
    郭元君此时恨不得亲自扯了糜芜去查验,然而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 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一个民女拉扯,当下一指汤婆子,道:“你去,再给她验一遍!”
    汤婆子哪里知道轻重?立刻就要上前拉扯,糜芜一把将她推的一个趔趄,笑道:“你也配!”
    “皇后!”崔道昀站起身来,神情冷肃如冰,“你是后宫之主,行事该当自重些,不要总做这些有失身份的事!”
    这话说的极重了,郭元君涨红了脸,一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倦了,”崔道昀伸出一只手搭在崔恕胳膊上,“六皇子扶朕回去,其他人等全部退下!”
    跟着看了眼糜芜,温声道:“你也回去吧,今天的事,委屈你了。”
    糜芜连忙跟上去往外走,走出几步后,回头瞥了眼郭元君,又是一笑。
    皇后到现在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吧?
    四天前,闻莺殷勤着要服侍她洗浴的时候,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平时服侍她洗浴沐发,乃至贴身衣物换洗这些事情,她都是交给拾翠做的,闻莺素来只是做些粗活计,这时候突然献殷勤,非奸即盗。
    糜芜非但没有让闻莺服侍,亦且多了个心眼,连平时就寝起床之时,索性都不让闻莺靠近,私下里却交代了拾翠,这几天要加倍跟闻莺亲热些,弄清楚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果然,又过一天拾翠便来回话说,闻莺给了她一盒香膏,说是能祛斑点,送给她使,又向她打听糜芜身上有没有斑点。
    糜芜立刻想到,人身上的斑点,就像记号一样,皇后多半是知道了什么消息想要确认,可她天生一身白皙光滑的好肌肤,一个斑点都不曾有过,看来要让皇后失望了。
    但是,她怎么舍得让皇后失望呢?自然要给皇后一个满意的答案。
    几天下来,拾翠慢慢套出了闻莺的话,皇后想要的是肩膀上的红斑,糜芜便用胭脂在两边肩膀上都画了一块斑点,又在换衣服时“无意”中让闻莺看见,果然今天,便派上了用场。
    郭元君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两颊上甚至眼皮上,都闹哄哄地红了一大片。原本只是觉得她可厌,倒也并没有更多留意,此时却恨不得立刻让她死在眼前,才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眼看皇帝已经走到殿门口,郭元君突然开了口:“永熙三年六月,苏婵丧夫之后,因为被夫家不容,所以进京投靠嫡姐苏容,也因此得到机会与苏容的丈夫顾英和有了私情,以至于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女婴,苏婵知道此事一旦披露,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改了女婴的生辰,对外谎称是自己先夫的遗腹子,取名柳挽月。”
    崔道昀停住了脚步。苏婵,顾英和,他当初的猜测是对的,柳挽月果然是他们的私生女。只是,皇后在这时候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糜芜跟着也停了脚。怎么,她的身世翻不出什么花样了,所以又转去揭挑惠妃的身世?这个皇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永熙十一年,苏婵私情败露,被苏容下药毒死,苏容本想连柳挽月一起杀掉,却被顾英和拦下,夫妻两个商议之后,最终将柳挽月送到尼姑庵带发修行,一直到仁和元年,也就是陛下即位那年,柳挽月逃出尼姑庵,偷偷跑回京城,勾搭上了当时的忠靖侯江嘉木,”郭元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顾梦初的丈夫。”
    崔道昀压抑着心中的闷痛,转回身沉声说道:“惠妃的私情,皇后方才已经煞费苦心向朕证实过了,怎么,还要让朕再听一遍吗”
    糜芜的目光不觉看向顾梦初,就见她红肿着脸颊站在那里,听见这话时,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惊恐害怕中似乎还夹杂着愤怒,糜芜想起当初她对自己的厌憎,顿时明白了,当初只怕顾梦初也以为她是惠妃与江嘉木的私生女,所以才那么恨她。
    郭元君见引得皇帝回头,心头的愤懑顿时轻松了许多,于是淡淡一笑,轻快地说道:“不止是这些,还有别的事,也需要陛下听一听。”
    “父皇,”崔恕直觉有诈,立刻向崔道昀说道,“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您身体要紧。”
    崔道昀缓缓地吸着气,平复着再次被打乱的心绪,许久才道:“好,走吧。”
    他迈步再走,郭元君立刻道:“顾贵媳妇,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扑通一声,先前站在顾梦初身边的一个婆子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说道:“仁和三年,就是惠妃娘娘封妃那年,惠妃娘娘打发人给我家老爷、太太送东西,没过两天,我家老爷跟太太都暴病死了。”
    “她是当年苏容房里使唤的丫头,陛下,惠妃打发人送去的,就是让苏容和顾英和自行了断的命令。”郭元君慢悠悠地说完,跟着转向了顾梦初,“顾氏,江嘉木也是这样被惠妃逼死的吧?”
    到此时糜芜心中已经雪亮,惠妃进宫之后很快专宠,当时就连皇后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她有无数法子能让整个顾家粉身碎骨,苏容和顾英和为了不连累家人,也只能双双给苏婵抵命——难怪先前顾梦初以为她是惠妃的女儿时,口口声声说她娘害死了苏容。
    顾梦初立刻双膝跪倒,连连向崔道昀磕头,大声分辩道:“陛下,民妇冤枉啊!民妇的丈夫跟惠妃娘娘根本没有私情,皇后娘娘被人蒙蔽了,那些人都是诬陷!”
    她磕得十分用力,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糜芜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心中竟有些怜悯。其他那些人都能说实话,唯独她不能,因为犯了欺君之罪的,是她的丈夫,假如她说了实话,整个江家,尤其是她一心维护的苏明苑,肯定都要粉身碎骨。
    郭元君淡淡一笑,道:“就算你不说,也有别人知道。采玉,带宁嫔!”
    崔道昀此时心中越来越疑惑,皱眉说道:“惠妃已经亡故,皇后只管追问这些旧事做什么?”
    糜芜心中,乃至崔恕心中,此时都是同样的疑惑,惠妃已死,就算她干过再多不法之事,又跟此时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说话之间,宁嫔已经带到殿中,郭元君一个眼色,宁嫔苍白着脸说道:“陛下,惠妃姐姐曾跟臣妾提过,她认识的一个人在投亲的时候被亲戚强/暴……”
    “不,没有,都是诬陷,都是诬陷!”顾梦初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跟着一头向墙上撞去,“民妇愿用一死来证明我家老爷的清白!”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一头撞在墙上,顿时没了声响。
    崔道昀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沉声道:“皇后,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陛下还不明白吗?”郭元君微微一笑,幽幽说道,“苏婵是被顾英和用强占了身子,生下惠妃后又被苏容毒死,惠妃之所以搭上江嘉木,是想报复苏容唯一的女儿顾梦初,惠妃应该还打算借江嘉木之手,除掉苏容夫妇和顾梦初,只可惜,江嘉木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根本不能遂她的心愿,所以惠妃后面,又盯上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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