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绫影正埋头在流竹轩里收拾那些旧书卷,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走过去把门打开,见青鸳站在屋外,笑吟吟的看着他道:“来客人啦!说是要找你。在铺子里等着呢,你随我出去,还是我把人请进来?”
    绫影大喜过望,提起衣摆,一路小跑跑到铺子里,还没张口,却发现来的,不是他朝思暮想那人。
    “怀风?”绫影强撑起一抹微笑,迎了上去,欣然道:“山遥路远,可是辛苦你了。”
    慕怀风见到他,爽朗一笑,道:“路是不远,只是我不善方位,绕了不少远道…不然早就到啦!”
    绫影无奈的笑笑,与青鸳吩咐了两句,便把慕怀风带入院子,引到偏厅。怀风一路四下张望,称赞道:“你还别说,这铺子让你捯饬的真是喜人,这红花绿叶的,看着就开心。”绫影突然噗嗤一笑。
    慕怀风觉得奇怪,便问他:“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绫影摆摆手道:“对对对。只是我这院子,来过不少人。唯有你慕大侠的赞美之言,听着最为真心呐。”
    慕怀风瞥他一眼,不明所以,不过他也不计较,进了偏厅,便把手上拎的一捆酒坛子放到地上,然后解下两只,递与绫影道:“这俩给你!是依着你给的方子酿的,我尝过啦,味道可好。也不知你哪里寻得这好点子。”
    绫影接过来摆在身后的桌上,看向剩下两个,问道:“还不是都给我的嘛?”
    慕怀风笑道:“给你你喝得了嘛!剩下两个,我给清晓拿去,顺道也见见他爹爹,与卢公叙叙话。”说完他也不含糊,一把拽过绫影,按到椅子上,捏着他的腕子,探他脉象。绫影见慕怀风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心里头有点打鼓。
    怀风果然动了气,他重重一哼道:“你这孩子又不听话!你下山的时候,师父怎么嘱咐你的!”
    绫影吞吞吐吐的答道:“丘掌门叫我…莫要多思…多加歇息…”
    “还有呢!?”慕怀风怒道。
    绫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让我时不时的…自己疏导真气…以通气血…”
    慕怀风一拍桌子,喝道:“什么叫时不时的!?是让你每三日导气一次!我问你,你自下山到今天,一共导了几次!?”
    绫影哪里敢答真话,只得支支吾吾的说一直导着,只是最近几日事物繁多,才给耽误了。
    慕怀风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针囊,蹙眉道:“满口胡言!去找个能歇着的地方,我给你把针行了!”绫影赶紧点点头,琢磨片刻,把他带进了流竹轩。
    慕怀风给他行针之后,绫影又觉得眼皮打架。怀风便扶他睡下,取了薄被给他盖好。过了一会儿,屋外有人轻轻叩门,慕怀风不想惊了绫影,忙起身迎了出去。他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桃面杏眼的小娘子,顿时喜上眉梢。不儿自青鸳那里,知晓了客人身份,于是向慕怀风轻轻一福,道:“不儿见过慕大侠…请问哥哥,可是在里面?”
    慕怀风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低声道:“是在里面,但是刚刚睡下。你便是不儿?与雯姐长得真像…”
    不儿疑惑道:“慕大侠,见过我娘?”
    慕怀风笑道:“看来云翳这小子,什么都没跟你说。这事说来话长,反正云翳还要睡上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吧。”
    不儿点点头,把他带回了偏厅。两人进了偏厅之后,慕怀风倚在门框上,将经年旧事向这小丫头娓娓道来。不儿傻傻的听着,听到最后,不觉嘴唇轻颤,红了眼圈。慕怀风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揉揉她的脑袋,微笑道:“你们俩真不愧是同胞兄妹,从反映,到表情,皆是一样,这眼泪也说来就来。明明是好事,哭个什么劲儿!好啦,别哭啦,总之从今以后,什么事儿都有我。天塌下来,我也给你们顶着,明白了吗?”不儿绞着手指,重重的点了点头。
    怀风笑了笑,问她接下来的打算。不儿抹去眼角的泪,缓缓道:“我与哥哥商议的是,先回墨黎谷。准备妥当之后,便直接西去岷山。那里有谷中弟子接应,再加上天虹门的帮助,说不定能赶在雷万钧之前,找到冥羲经。”
    慕怀风想了想,觉得是个办法,于是道:“这样也好,先声夺人。我想着与你们同去墨黎谷,见见黎笑尘。他把你们拉扯大也是不易,终是要替雯姐谢他一谢。还有,你也云翳一道,叫我怀风。慕大侠什么的,听着就难受。”
    不儿掩口一笑,道:“知道啦。但我总觉得你若是去见玄叔,定是要与他打起来。”
    慕怀风撇嘴道:“为什么?他不是号称墨黎仙人手眼通天,还与我等一介莽夫计较不成?”
    不儿咯咯乐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怀风又问了问天虹门的事儿,不儿琢磨一番,挑些重要的与他解释。
    两人慢慢闲聊着,不觉窗外,已落日斜阳。没过一会儿,绫影欢快的跑了过来,向屋里探头道:“找了你们一圈,原来躲在这聊天!”不儿看他形容气色皆好转不少,更是欢欣。她跑过去拉住哥哥笑道:“我去与蔡婶说说,让她晚上做些好吃的,给怀风接风洗尘。咱们不日便动身回墨黎谷去!”说完,她似一只红蝶,飞扬着裙角,跑没了影儿。
    慕怀风揣着怀,看看不儿,又看看绫影,感叹道:“我若是成了家,还是要生个丫头。不然养你这么一个闷小子,实在太没劲了。”绫影听完顿时气结,狠狠的捶了他一拳。
    当天傍晚,布坊的小院里,摆上高桌,坐满了人。绫影把青鸳他们向慕怀风一一介绍,满桌佳肴,琼酿飘香,大家吃的皆是开怀尽兴。小宴散去之后,怀风把绫影按住,指了指偏厅里的酒坛子,坏笑道:“好云翳呐,难得有机会,与我同尝美禄,一醉方休呗。”
    绫影白他一眼道:“这会儿又不嫌弃我闷了?”
    慕怀风勾在他肩上,撇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呢!君子嘛,要坦荡些!别什么都计较。你若是不想喝,便弹琴给我听嘛!走走走!拿酒去,拿酒去!”
    绫影拿这人一点办法没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只好依着他,去取了新酒,支上琴桌,准备舍命陪君子,与他抚琴赏月,对饮成欢。
    布坊里面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院墙外面却站了个愁眉苦脸的人。卢清晓是酉时三刻到的布店,发现大门已是紧闭。他绕到后院,本想从侧门进去,却没想到侧门也锁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让这接二连三的闭门羹,给消去了大半。在他犹豫不定,想着是敲门进去,还是转身回家的时候,突然听到自院子里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笑声。
    “大师兄!?”卢清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附耳到墙上凝神听了片刻,又传来慕怀风高谈阔论之声,接着便听绫影答了些什么。他心里觉得奇怪,走到门口敲了会门,却没人应。清晓又想到了之前雷重秋的事儿,越发不安起来,只是他这回不再担心绫影,反而对慕怀风放心不下。他围着外墙走了两圈,最后找到院外一棵茂密的槐树爬了上去,穿过嫩枝绿叶,他能大概窥到院中情形,只是离得稍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慕怀风在院里坐着,他也不敢再靠近了。
    清晓其实是让卢慕辰给劝回来的。他从星若那里得知了雀楼之事,对绫影的疑心更重了几分。他浑浑噩噩的不敢再去布店,径直回了家。到家之后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出去。卢慕辰一看便知道他又是在与那布店掌柜斗气,起初也没管他。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也不见他有所好转,唯有硬着头皮,去敲他房门。清晓打开屋门,见大哥板着张脸,只好把他请进屋里。卢慕辰进了屋子,反手关上门,抱着双臂撇嘴道:“说吧。这又怎么了?”
    清晓畏畏缩缩的坐在一边,绞着手指,支吾半天才道:“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懂他…”
    卢慕辰眉毛一挑,也拉过把椅子,坐在弟弟对面,问道:“怎么看不懂他?”
    清晓垂着头答道:“我无意中发现…他查了我好多事情…爹娘的履历,你我的好恶,他都了若指掌。南山上的师兄们,也是一样…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
    卢慕辰点点头道:“他本就是个满腹心计之人,会做这些事情,也不奇怪。所以呢?”
    “所以…”清晓踌躇道:“所以我觉得,他好似…在利用我…图些什么…”
    卢慕辰白他一眼,低喝道:“你说什么!?他一个布店掌柜,你一个南山剑客,他有什么可图你的?”
    清晓挠挠头,急道:“我就是不明白啊!他刻意将布店开在卢家铺席对面,算好了我回来的时机,来家里寻爹爹…然后引着我陪他天南海北的跑了大半年…等我把他装到心里,他又将我狠狠推开…我…”
    清晓觉得喉头哽咽,压了压心绪,又道:“我逃回南山上...以为能断了念想,可是难受的夜不能寐…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清晓猛然抬头扼住卢慕辰的腕子,十分痛苦的看着他,呜咽道:“而且他这次出现之后,突然转了性情…莫名的开朗好多…还变得异常的依赖我…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大哥,你告诉我,这究竟怎么回事!?”
    卢慕辰一时半会儿的也有点懵,在他的印象里,绫影是个满腹心事,喜怒均不外露之人,总是若有似无的浅浅笑着,好似风云骤变,沧海桑田,都与他没有半缕关系。卢慕辰设身处地的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解释,他微微一笑,拍拍弟弟的手背道:“观绫掌柜平日的行径,能看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你与他一路同行,兴许不察之间,敲开了伊人心扉。所以他才以真性情待你。”
    清晓垂下眼帘,哽咽道:“真性情…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哪里辨得出什么才是他的真性情…?”
    卢慕辰劝慰道:“他心中有你,才会依赖于你。只要他真心待你,不欺不瞒,过去的事儿,真假虚实的,也没什么所谓。日子,总是要往前走的嘛。”
    清晓紧锁了眉头,心说就是因为他什么都瞒着我,我才游移不定,这般神伤。
    卢慕辰看他依然落寞的紧,便拍拍他肩头道:“哎呀,你想不明白就去问他嘛!至于愁成这样?”清晓苦苦一笑,却知道自己,是不敢去问他。因为不管绫影如何作答,怀疑的种子始终埋在他心里,清晓不知道,还能信他多少。他摇摇头,低声答道:“我…我不敢去问他…”
    卢慕辰重重一哼,道:“不去便不去,将他放下就是了。可是你真放得下?”清晓猛然抬头看眼哥哥,深思片刻,转身就冲出了房间。
    放下?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舍得放下!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去找绫影,将这一切都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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