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他身边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低声道:“云翳?你怎么了?”
    绫影一惊,忙转身向着清晓柔声道:“可是吵着你了…?”
    卢清晓抬眼看了看他,疑惑道:“你怎么不好好休息,脸上还这么些汗?”
    绫影努努嘴,缓缓道:“没事…只是又发了个噩梦…”他凝神望着清晓的面庞,伸手过去,想摸摸他。
    卢清晓猛然翻腕,挡开了眼前探过来的手。绫影心头一紧,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那人却未置一言。绫影突然感到有点委屈,但他看清晓那样子,也不敢再碰他,只好转回身子,蜷起了腿,抱住膝盖。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喃喃道:“我梦见自己站在奈何桥前…身上都是血…自地底探出无数只烧焦的手,扼着我的脚踝,扯着我的衣摆,将我向忘川河里拉…我惊恐万分,我拼命挣扎,只是一切皆是徒劳…我终让他们拖进冰冷的河中。河水一点一点的漫过我…那水…好冷…真的好冷…”
    这梦他不知做了多少回,却是第一次向旁人说起。十几年来,他每每被刺骨寒意惊醒,都再不能成眠。绫影把自己抱成一团,在闷热的夏夜,冷的整个人直哆嗦。
    卢清晓躺在旁边死死盯着他,彻底失了方寸。那靛蓝册子里记着的文字,如饱淬幽毒的银针,一字一句扎在他心上,刻出一双诡秘的眼,描出一抹阴诡的笑。可身边这人,又这般仿徨无助,瑟瑟发抖,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绫影好像冷的不行了,他突然转向卢清晓,想扑到他怀里,可手刚伸出一半,就停了下来。他畏畏缩缩的看着卢清晓僵硬的面容,小声道:“清晓…你能…抱抱我么…”
    清晓沉默了半晌,游移不定,但最终还是慢慢伸出手,将他搂过来。绫影枕在他肩上,小心的把脸贴在他颈子上,然后把手搭在他衣襟上。卢清晓略作迟疑,仍是握住了绫影的手,突然发现,那纤长的手指,冰得慎人。绫影攥紧他衣襟,呢喃道:“幸好还有你…只要有你…我定能不畏严寒,踏破幽暗,盼得东曦既驾,守你一世…”他念着念着,被暖心的柔光笼罩了全身,挨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卢清晓抱着他,听他平稳的一呼一吸,自己却心如乱麻,锁紧了双眉。那写着卢家香铺的册子里,工工整整,事无巨细的记着他父亲卢植,母亲蒋氏,长兄慕辰的阅历,好恶等等等等,比他自己知道的还多。而且,在卢慕辰后面,他清清楚楚看到四个字:卢家清晓。卢清晓啪地将那册子合上,一股恶寒陡然腾升。早在南山上,他便觉得绫影怀中那小本中不应唯独缺了旋剑,但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如今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些名册里,莫名的恐惧和无边的猜忌再也压抑不住,瞬间爬满他的全身,他许久都缓不过来。等自己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之后,清晓才鼓起勇气,再打开那卷书册。
    他翻到自己那页,咬牙读下去,见那册子上这样记着:卢清晓,卢植次子,祥符九年,寒月廿六生。自小体弱,五岁时,被送往南山丘岳处学艺强身。天圣二年随南山重剑出山剿匪,得旋剑名号。后得丘岳亲传两仪万象诀,执青锋剑,以两仪十六式傍身。此人聪敏好学,真诚直率,长于剑派之中,心思纯善,好恶分明。喜结友,及喧闹多趣诸事,憎不实,及虚与委蛇之人。亲南山掌门与六剑,疏家中双亲及手足。逢其父大寿,方会回京探望。欲识南山剑,此为不二人选。
    “欲识南山剑,此为不二人选…”卢清晓喃喃念了两遍,才缓缓的把那蓝皮册子合上,放回木盒之中,又将木盒推回原位。他直起腰来,暗自思忖到:“云翳…你…你这般知我懂我,莫不都是…预先算计好的…?”
    清晓猛的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他实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一抬头看着四周围的黑木架子,皆透着丝丝凉气,传出窃窃笑声,似乎都在讥笑着自己的愚蠢与天真,不觉冷汗已经渗透了背心。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惊慌失措的向门口逃去。他出了暗室,三步并两步的爬上台阶,回到流竹轩里面。关了暗门之后,又攀着梁子蹿出屋外。
    清晓一出门便看见院中红花绿萼影影绰绰,和暖的晚风拂过,飘来阵阵清香。恍惚之间,他突然失了方向。身后是深不见底的诡秘幽谷,面前是闹中取静的温馨布店,他在流竹轩的门前傻傻站着,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时,自院外传来脚步声,他猜出应是绫影回来了,若是此时出去,多半要跟他撞个满怀。清晓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飞身而起回了卧房。
    他扯下外袍,垂了帷幔,躺在床上等了片刻,听屋门缓缓开合,接着便有一人轻手轻脚的溜了进来。卢清晓眯着眼睛,偷偷的看着绫影除了衣衫足履回到床上,却静坐在那里迟迟不肯躺下,便开口与他说话。可他看到绫影伸过来的手,觉得心惊胆寒,想也不想便一掌拨开。但是后来绫影那受伤的样子和嘀嘀咕咕的话,搅的卢清晓更是糊涂。他死死盯着绫影,觉得自己真是一点也看不懂这人。他免为其难的将绫影搂在怀里,却觉得好似自苍白双鬓里传来的乌木香里,都隐着一丝血腥气。他脑袋里嗡嗡作响,绫影嘟囔的话他半个字也没听见,只是僵硬的让绫影枕在自己的肩上,揣着一怀心事,再不能眠。
    绫影依偎在清晓怀里踏踏实实的睡到天亮,他醒转过来,便看到身边的人清秀的面容,闭着的眼帘,觉得心里暖暖的。绫影坏坏一笑,略微支起身子,伸出舌尖去舔清晓的嘴唇。卢清晓本就是假寐,他觉出自唇间传来温润的触感,但是不敢醒来。绫影舔了一会儿,见这人还不醒,干脆覆唇上去吻他。他捧起清晓的脸,轻轻啃咬那柔软的双唇。卢清晓蹙起眉,低低的哼唧了一声,微微张开嘴。绫影借这个机会把舌头探进去,深深的吻他。
    清晓这心里头乱的一团糟。他又胆怯又愤懑,满腹狐疑,但又万分舍不得这唇间的浓情。绫影绵长的吻还在继续,他满心尽是这清澈的人儿,温柔的亲吻着他,只想让他看到最好的自己。卢清晓烦躁得不得了,他突然伸手按住绫影的后脖子,然后狠狠的回应他。他翻个身把绫影按倒,压在他身上粗暴的吻他,他扼住绫影的下颌,撕咬他的唇瓣,直到把绫影吻的实在喘不过气,侧头逃开。
    绫影推开卢清晓,咳了两声,责怪道:“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卢清晓盯他一会儿才说:“再不起来,胳膊要让你压折了。”
    绫影一愣,赶紧坐起来,拉过清晓的腕子,一脸歉疚的给他揉揉。卢清晓又躺了回去,把胳膊搭在他腿上,任他捏着。
    清晓歪着头看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这铺子,开了多久了?”
    “五六年了吧。”绫影专心给他捏着胳膊,头也不抬的答道。
    卢清晓想了想,又问:“在墨黎谷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出来开布店?”
    绫影叹了口气,道:“墨黎谷再好,终是玄叔的家。我这么大个人,总窝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所以早些年,我便带着青鸳搬了出来。不儿这小丫头死活不肯让我自己待着,我也拿她没辙,只好把他们都安顿在这了。”
    卢清晓假想了一下不儿缠着绫影,搞得绫影左右为难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收回胳膊,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然后抱着枕头,侧头向绫影道:“怎么想到开个布店?”
    绫影往后挪挪身子,靠在床头上,慢言道:“绫家本就是贩布的,做起这行更熟路些。再说我也喜欢制衣裁布,若是没有这诸多愁事,就在这一方天地里做个裁缝又有何不好…”他伸手过去摸摸清晓头,笑道:“只是不知我若就是个裁缝,还讨不讨卢大侠的欢心呐?”
    卢清晓没好气的拍掉他的手道:“说得你好像还是别的什么似的…”他见绫影没再答话,又道:“东京城这么大,干嘛非把铺子开在这?”
    绫影面色有些僵,他本想说那是因为离舵旧址就在这里,不过他想了想离舵这些年干的那些事,和箱子里存的书卷,还是转了说法,解释道:“本就是条繁华街道,又刚好有空店可盘,所以就开在这了。”
    卢清晓垂下眼,脑袋里只有四个字:胡说八道。他瞟了绫影一眼,感叹道:“开在这也挺好,不然怎么有机会识得我爹呢。”
    绫影侧过身子,轻轻抚摸着清晓的脸,柔声道:“是啊…不然怎么识得你呢…若没有你…”
    清晓等了半晌,不见绫影再往下说,于是也坐起来,盯着绫影严肃道:“若没有我怎样?”
    绫影深吸口气,微微向前探身,靠在清晓肩上,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卢清晓心里头有些着急,他又轻声问了一遍:“若没有我到底怎样?”
    绫影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开口道:“若没有你…我可能哪天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吧…”
    卢清晓心头钝痛,赶紧把绫影揽到怀里,怒道:“不许胡说!”
    绫影轻声又道:“还记得曹展宣吗?你去盯魏熙那日,他与我说,醉梦千般好,何故复醒来。我当时想人活的那么超然还有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如若此情难守,我愿长驻梦乡,再不醒来…”
    清晓心潮涌动,不觉红了眼眶。他紧紧搂着绫影,却更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静静的待了一会儿,卢清晓咽下心头乱绪,扶起绫影然后向他道:“我刚一回京,就径直来了铺子…还没回家…我想着今天回去看看爹娘和大哥,你一会儿若是得空,陪我去街上给他们买些东西吧?”
    绫影点点头应下来。二人略做梳洗,穿戴整齐之后,随便吃了些东西,便一起离了铺子。
    绫影带着卢清晓一路南行出了朱雀门,到了西大街。沿街两侧茶坊林立,铺席众多。绿荫浓夏,翠槐蝉鸣,两人没走多少路,倒是让暑气惹了一身微汗。绫影自路边小贩那买了些雪泡梅酒,慢慢饮着,解渴消暑。卢清晓跟着绫影走了这么一大圈儿,还是没闹明白他到底要去哪,中间问了几次,都只得到狡黠一笑。他终是让这暑气蒸的有些烦心,复又扯扯绫影的衣袖,问道:“我说云翳呐…我本是想着给爹爹送些简礼,哄他开心,你这究竟要把我带哪里去啊?”
    绫影一面应着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一面继续拖着他走。两人又行了不少路,拐到了蔡河边上一小店。那铺子门前挂着水晶帘,随风微摆,两侧的花架爬满蔷薇,走近一嗅,沁人心脾。绫影回头向清晓道:“到了,就是这。”
    清晓随他撩开门帘进去,发现这是一家小茶坊,里面没有客人,也无伙计祗应。绫影轻车熟路的带着卢清晓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窗下便是清流淙淙,拂去不少燥热。须臾功夫,一小娘子自后堂施然走了出来,她见到绫影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走到二人面前,慢声道:“先生可真是稀客呀,不知此次是想寻些什么?”
    绫影站起来向面前这娘子略施一礼,然后道:“欲寻薄礼,以敬泰山。想京城虽大,还得劳娘子,为云翳解忧。”
    那娘子听完,咯咯一乐,掩口道:“哎呦,早些年前去铺子说亲的媒人,差点将那门槛踏破,都不曾拂到先生的衣袖。如今却不知哪里的瑶池仙子,引得我们大掌柜动了凡心呀?”
    绫影轻轻一笑,并未答她,只道:“娘子这里,可有什么上好的茶器?”
    小娘子颔首道:“磁州白,建釉黑,汝窑青,钧窑艳。掌柜要什么?黛菊这里皆有。”
    绫影沉吟半晌,请她每样取一件悉数拿来挑选。那菊儿姑娘亦是爽快,点头应下之后,便回了内室。绫影坐回椅子上,侧头看看脸红的赛蔷薇的卢清晓,使尽浑身解数,才忍住了没笑翻场。卢清晓觉得自己脑袋烫的快要开锅,他见绫影坐回来,还一副憋笑的坏模样,狠狠的踹了这人一脚。
    绫影喊了两句疼,见他实在羞的厉害,就没再招他。等了一会儿,便见菊儿姑娘取一木托盘踏着细步前来。那盘子里小心置了六只茶盏,各色尽有,摆在一起,煞是好看。绫影接过托盘放到案几上,便听那小娘子一一介绍道:“这鹧鸪斑的建窑黑釉想必就不用我说了吧,先生虽不喜斗茶,却也应知茶色白,宜黑盏,赠人自用,皆是佳品。”
    绫影捏起那茶盏掂量一番,看这绀黑厚坯的斗笠小碗,总觉得喜欢不起来,遂又放了回去。旁边白釉黑彩的磁窑盏,倒是更别致一些,但是买回去送给卢植,还是有那么些怪。绫影眯起眸子,又开始琢磨起卢植的性情喜好,他捏过自己的衣袖,在指尖轻轻摩挲。坐在旁边的卢清晓看他这样子,心里头突然咯噔一下。他可不喜欢绫影这副沉思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些怕。绫影沉默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指着托盘里的天青茶盏道:“可是汝窑青瓷?”
    黛菊嘻嘻一笑,说:“先生真是好眼力,那可是御家拣退之件,难得的很。我废了不少口舌,才将它带回来呢。”
    绫影托起那茶盏,见它触之细润,釉汁晶莹,釉底处微微带些粉色,通体均有细片,微微点点头,说就要这个了。菊儿姑娘痛快应下,然后将那些茶盏悉数收回去,留话说让他们稍候,便又回内室,去取锦盒。
    卢清晓看那娘子走了,回头向绫影道:“挑、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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