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他的笑犹在我眼前微绽,他的吻犹在我唇边徘徊。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团聚终会离散,愈要珍惜当下。
    可是,为什么,陛下?
    我曾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关于你,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时,你是很认真的;我不知道,你不愿说青玉案的下半阙词,是因为你未卜先知、那根本不是你写的;我也不知道,你早就预知了你我的死期,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我。
    我独自等了你二十年。
    可就算你和我同时到了千年之后,加上前头独守的二十年,也都四十年了,陛下!
    你为何如此忍心对我?你又为何如此忍心对你自己?
    我用力闭眼,压回了里头的湿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自知道博物馆开始修建后,我一直资助他们,我的名字就刻在展馆入口的石碑上。如果你能看到,你一定会发现,我还在等你,对吧?
    幸而,所有人都在感叹周朝纺织印染技艺的高超,没谁注意到我的失态。
    虽说只是衣冠冢,但我不想错过一丝一毫有关他的信息。尤其是清明四十年到清平六十年之间,他做了什么——我死后的次年,他就开始撰写《帝策》;我死后的隔年,他下令疏通灵渠;我死后的第七年,他发兵攻打南诏……
    从兴京出发,南诏国比岭南道还远;在六十六岁的年纪,还要御驾亲征……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简直不愿意思考其中含义。小勃律他不去,高句丽他不去;动辄要命的地方,他却去了!就算未卜先知,也不能这么干啊!
    本来,这段时间里最好的参考资料就是十八卷《帝策》,毕竟他在上头花费了人生最后的时光。然而,作为皇宫不传之秘,它像大周的帝王起居注一样,不存整本,只在其他书里有零星的侧面提及。如今又不比当年:人山人海,信息爆炸。就算雍蒙已经出手,能找到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他身份实在不便……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临近闭馆。一天看不完所有的,对此我早有所料。在走到展厅出口时,我低声让刘秘书尽快安排下一次行程。
    刘秘书立即应是。但这个字他刚发出一半的音,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类似啊的惊呼,眼睛还直瞪瞪地盯着对面。
    “怎么了?”我有点莫名其妙。再转头去看——
    隔着博物馆宽阔空旷的挑高走道,对面展厅恰巧走出个人。棒球帽,黑口罩,手里还有副墨镜,看样子正准备戴。大概听见了刘秘书的声音,他稍稍抬头。帽檐底下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明亮锐利,深处却有一丝不像是年轻人会有的东西。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我的心忽而毫无来由地一跳。在我能询问刘秘书他是谁以前,年轻人顿了顿,随即向我走来,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摘掉了口罩。“打扰一下,你就是谢怀瑜?”
    我不意外他能认出我。谢氏集团是世界能源行业翘楚,董事长谢肇友则是国内首富——对,我就是谢肇友的独子,八卦媒体俗称太子爷的那种人。“你好。”我说,不能说没有警惕。
    这警惕很微小,但年轻人像是察觉了,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得不发现,他确实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而且,他的灰色外套下还穿着运动服,这让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周潜,幸会。”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一笑,便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的步子快而大,不一会儿就拐过弯消失了。我望着他离去,而后问刘秘书:“你认识他?”
    然而,刘秘书像见鬼一样瞪着我。“难道你不认识他,副总?”
    这家伙,搞不好以为我刚才在故意摆架子,我不由腹诽。“他到底是谁?”我懒得解释,并且已经快要丧失耐心了。
    “就是周潜啊!连任U13、U15、U17冠军,新晋世界排名第一,国家射箭一队队长,我国射箭运动、很可能也是世界射箭运动的明日之星、天选之子!考虑到他今年才十九岁,妥妥儿的前途无量……”刘秘书说起周潜居然滔滔不绝,语气就像是如数家珍。“……啊呀,刚刚居然忘记要签名了,失策!”他突然一拍手,神情之间,颇为懊恼。
    我从不知道循规蹈矩到几近刻板的刘秘书还有如此一面。但问题在于……射箭?我心中一动,之前那种不甚清楚的感觉更明显了点。“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国都不是马上要举办奥运了吗?难道现在他不该准备参赛吗?从国都到这里,不算换乘时间,光飞机都要三四个小时!
    闻言,刘秘书堪堪反应过来。“对哦!”他一脸惊讶,“说好的赛前封闭训练呢?说好的连手机都要没收呢?他是怎么出这个远门的?”
    ……封闭训练就算了,你为什么连没收手机这种事也知道啊?
    我已经能百分之一万地确定,刘秘书是个周潜脑残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信息量巨大,欢迎大家发掘~
    第106章
    不管周潜走得那么匆忙是不是为了赶着回去比赛, 我也是要回国都的——那个之前叫做涿郡的小地方、修永济渠时我都没亲自去过,现在已经成了世界知名的国际化大都市。
    虽然谢氏的总部并不在这里, 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我老爹经常往这儿跑。我来也是因为他——他有各种各样光鲜亮丽的名号,也就总有理由让他待在各种各样的主席台上。凡是需要他出面、他又腾不出空的地方,就得由他儿子我来跑腿。
    倒不是说我有什么不满。一出生就是人上人, 换谁都会很满意。而且,茫茫人海之中,我有这样金光闪闪的身份,不是更容易被注意到么?
    所以八卦媒体管我叫模范太子爷也是有原因的。别说吃喝嫖赌,我洁身自好到根本滴酒不沾。我也不是对继承老爹的庞大资产有兴趣;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好让自己成为合格的下一任董事长, 只是为了方便找到他、或者方便他找到我。
    说到这个……
    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它们看起来并不像陛下,毕竟陛下向来深谋远虑, 面上从不会显出过大的波动, 更别提使自己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箭。而且,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周潜已经笑了两次。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朝着陌生人笑?根本不可能!
    理智告诉我他俩真的不像,但潜意识根本没办法放过两人相似的部分——神射。
    刘秘书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况且, 如果我没弄错,国内男子射箭被外国远远甩在后头,现在却横空出世一个世界冠军?
    种种问号塞满了脑袋。我不得不怀疑,我是不是在前些日子的跨国并购案里太过专注, 才没能注意到这种爆炸性新闻。
    但幸而不是没有补救措施——信息爆炸的坏处是找起人来就像海里捞针;而好处是,当你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后, 你也许能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
    周潜,十九岁。三线山城一般家庭出身,双亲都很普通。他的人生轨迹原本也很普通,直到偶然间被体校教练发掘出射箭方面的超常才华。他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射箭,十三岁就在全国U13射箭联赛里获得冠军、并打破记录,后来的U15、U17也是如此,直至他的年纪和积分足够参加世界锦标赛。
    两轮比赛,四个射程,二百八十八支箭,每支都正中靶心。
    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完美数据,我不知不觉地从私人飞机宽大的座舱里挺直了身体。
    一环不缺,这就很能解释刘秘书的崇拜了。而且,和一般的运动员不同,周潜在文化课程上的表现也同样优秀得无可指摘——
    谁能想象,一个已经是世界顶级的运动员,还能仅依靠自己的头脑考进全国顶尖的高等学府、甚至已经有了个学位?
    这会儿,我的理智也开始偏向起潜意识的判断——周潜真的很可能就是他。若是以此为前提,他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是因为他就想要自己显得如此;他笑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我是谁。
    想到这儿,我差点就要跳起来。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再不济,至少留个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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