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对那几口箱子不太意外。这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朕会问的东西,陈兆祥肯定准备了。但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朕身侧大臣的表情上判断,他应该没想到朕现在就要看。“先拿重要的来。”至于其他文册,自然有工部翻看核对。
    陈兆祥不敢怠慢,赶紧拿起最顶上的一本,而后恭恭敬敬地奉上。但朕刚看了十来页,就听得两面岸边一阵喧闹。“怎么了?”
    “回陛下,赛舟的时辰到了。”陈兆祥道,谨慎地建议:“不然臣命人传话下去,再推迟一阵?”
    朕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随行官员。谢镜愚只朝着朕这头,雍蒙也是如此,还有三五人同他们一样;至于其他的,多多少少被喧天锣鼓吸引走了心神。“不必了,”朕道,“没道理叫百姓们都等朕一个。若是要开赛,陈都督现下就去罢。”
    陈兆祥顿时有些迟疑。“那陛下不就……看不见了么?”
    想到这事不算难,但真把这话说出口,朕这位陈都督也是很实诚了。“无碍。”朕想了想,又补充:“你替朕说一句,龙舟赛中的优胜者前三,每人都能得到朕亲赐的长命索。”
    所谓长命索,就是五彩丝线。端午时,人人都把它绑在手臂上,有吉祥和希望的意思。这玩意儿当然称不上值钱,但一般百姓哪里见得到皇家之物,更何况还是天子所赐、意义非凡?
    陈兆祥赶忙应下,眼中希冀一闪而过,显然也挺想要。朕看在眼里,并不立刻点明,只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书。偶尔有不清楚的地方,朕再让人翻出相应的详细记录,一一对照研究。
    虽然书册挺厚,但因为记得清楚,核对起来也很容易。朕前后发现了几个不大的问题,便都圈出来,叫张继再看看。等张继一一检查、写出整改意见后,再交给谢镜愚及门下侍郎复核。尚书省和门下省殊无异议,朕便让周不比立即誊写出来。
    如此一番流程走完,交回陈兆祥手里的东西已经是正式诏令了。对这种效率,他惊得目瞪口呆,接令的时候差点忘词。
    朕没多说什么。毕竟,若是不能当即处理事务,朕出宫小半年,回去怕是会被成山的折子淹没。被淹还是小事,耽误工夫问题就很严重了……这也正是朕要带大把官员出行的原因。
    巧合的是,朕正事做完,龙舟赛也接近尾声。朕便去露了露脸,再用龙舟赛作比,激励众人在运河一事上也要有争先精神。约莫是那些长命索起了作用,百姓热情高涨,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端午赐长命索、衣物、粽子是惯例,朕自然不会忘记大臣们。回到都督府之后,陈兆祥准备了晚宴,朕便在宴上赐下早就准备好的锦盒。里头的东西基本类似,只有谢镜愚的少一样。
    没人会当着朕的面打开锦盒,故而宴席结束之后,朕不慌不忙地沐了个浴,而后拿了一卷书慢慢翻看,估摸着谢镜愚什么时候会发现。果不其然,天色刚黑,他就求见了。
    但谢镜愚并没开口就问,而是先汇报了汴州水务的总体情况。确保朕都听进去之后,他才道:“陛下今日赐下的什物,好似少了臣一样东西。”
    朕假装不知。“是么?少了什么,朕叫人给你补上就是。”
    “陛下。”谢镜愚微微加重口气,不很赞同的样子——他显然猜出了朕和他装傻。
    瞧谢镜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朕扑哧乐了。“朕贵为天子,还能故意短你东西?”朕好笑地反问,随即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锦盒,“你少的东西在这儿呢。”
    谢镜愚便上前两步。在他碰到锦盒之前,朕又补充:“现在就打开来看看。”
    听得朕如此说,谢镜愚已经猜出了几分,眉梢一挑。“陛下,这盒子里装着的怕不是长命索罢?”
    朕回了他一个挑眉。“如果是,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么?”
    谢镜愚面上顿时显出了一丝无奈。他似乎想追问朕到底是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直接掀开盒盖——
    里头是把平铺在锦缎上的折扇。
    “纸扇?”看清之后,谢镜愚克制不住地扬起声线,“臣从不知道,端午还有送扇子的说法。”
    这问题显然难不倒朕。“眼见就要夏至,朕送清风有什么不对?”
    “陛下,您又开始……”谢镜愚一边说一边无奈摇头,朕估计他的潜台词不是什么好听的。随后,他拿出那把玉骨折扇,慢慢展开——
    而后,他定住了。
    “如何?”瞧着他同样定住的表情,朕忍不住开口问。除去落款和朕的私印,上面只有四个字。“咱们先说好,这可是朕写得最满意的一幅扇面了,不许嫌丑。”
    听朕这么说,谢镜愚似乎很艰难地抬起了眼。“既如此,陛下还要问臣如何?”
    “……你还真嫌丑啊?”朕假装大惊,“那可不行,朕不送了!”
    谢镜愚立即把扇子一收,麻溜地塞进袖口。“天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亲口送给臣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谢相,话不是这样说。”朕继续和他扯东扯西,“送礼也是要挑人的。若是送得不对,反倒更讨人嫌,那不就是不如不送么?”
    “臣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谢镜愚低低地笑了一下,“不管是丑还是嫌什么的,都是陛下自己说的。”
    他笑起来容色摄人,朕好容易做出个危险眯眼的动作。“谢相这是在暗示什么?”
    谢镜愚当然不可能承认。“臣没在暗示什么。臣只是觉得——”他稍稍一顿,“臣也该送陛下这四个字。”
    朕心中一动,嘴上却没松口。“诚心呢,谢相?就算你想回礼,又怎么能用朕用过的词?”
    谢镜愚想了想,眉头蹙起,很是苦恼的模样。“那不公平。”
    “为何?”朕好奇地追问。
    “臣以为,不管是独一无二还是绝无仅有,都及不上陛下所赠的举世无双。”谢镜愚认真道,“而在臣心里,只有陛下及得上举世无双四字。”
    不得不说,朕刚刚就开始加速的心跳,此时愈发按捺不住了。“得了,你以为朕真和你计较区区四字么?”
    但谢镜愚应得更快:“臣当然知道陛下不计较。可陛下不计较的东西多了去了,臣只能替陛下计较一番。”
    “那计较的结果?”朕不耐烦咬文嚼字,随手把书卷扔到了桌案上。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谢镜愚随即绕过桌案,向朕附耳:“去榻上?”他的声音里,也满是低沉的情动。
    作者有话要说:
    修好了!
    第93章
    因着夏至节假将至, 车队在汴州多盘旋了几日。朕得以亲眼观察城外河道淤塞之处的情形,几乎走到陈州。之后, 沿着运河向南, 一路经过宋州、亳州、谯州。河南道节度使唐裕和全程随行,鞍前马后地布置一切。待进了淮南道的地界,他才折返徐府, 还带着朕交给他的一大堆事务。
    虽然整饬运河是项大工程,耗时费力,但此事与民生国力关系重大。光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百姓们都群情鼓舞。另外,自朕让吏部派人考察全国官员已经过去两年, 朕已经对各地吏治乃至主官脾性都有大致的了解。不得不说,这手准备除了节省可能存在的磨合时间以外, 还令地方官员对朕有了更深的敬畏——
    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皇宫的四方高墙之内, 却对天下诸事了如指掌,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有些皇帝活得像是锦衣玉食的傀儡,被身边人牵着走而不自知,然而朕绝对不是。而对着这样的上司, 少有人会想用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冒险。
    朕要的就是他们的谨言慎行。虽然十数年后可能会有官场腐败之类的事情发生,但朕仍然能够防微杜渐。这可能也算想得太远的一种表现,但……还是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况且朕这个位置就得比别人多想十年二十年, 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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