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 过继也要分个亲疏远近, 更何况朕要的是个太子。不过,介于三王之乱的缘故,父皇那辈的兄弟一个没留下,朕只能在朕这辈的兄弟当中考虑——
    顺王雍至和建王雍桓情况类似, 都有一个嫡子两个庶子;魏王雍蒙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恒王雍孚有两个庶子;宁王雍显和怀王雍无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但雍无咎自己出身不够,怀王妃肚子里不管是儿是女都不能考虑。
    继续深入思考,还得排除亲王嫡子——原因之一是强人所难, 原因之二是亲族麻烦——目前也就六个候选人。
    短暂致辞过后,宴席正是开场。借着雍至等人挨个儿上来给朕敬酒的功夫, 朕悄眼打量他们身后。可不知道是几个孩子年纪太小还是朕眼光太高,朕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谁有当太子的资质。当然,以他们的年纪,就算当了太子也不会即位,但怯怯懦懦的怎么能行?
    如此一来,现下朕做什么过继打算都没用,因为根本没有及格人选。退而求其次,朕只能希望谢镜愚那边的进展顺利了。
    搁下这事,朕就开始注意到别的——
    阿姊向来头疼的两个儿子还是很皮,然而今日座上长辈极多,就算是他们也不得不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简直逗极了。
    至于雍昶,他正委屈巴巴地望着朕这边。朕瞧着好笑,便招手叫他过来。不出朕所料,他觉着委屈的原因是,朕去了剑南好几个月,回来又开始忙;等忙完了,朕并没看他,而是自己去了汤泉宫。虽然他不敢明着抱怨,但意思就是朕说话不算话。
    “许久不见,昶儿的拳练得怎么样了?”朕故意逗他开口。
    虽然雍昶气鼓鼓地嘟着个嘴,但事关个人荣誉,他还是答道:“还在练。”
    听他尚未摆脱稚气却硬邦邦的口吻,朕又想笑,好歹憋住了。“那箭又练得如何了?”
    可朕没料到,这话变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雍昶瞬间变得更加委屈。“母妃不让我练。”
    听了这话,朕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女眷们的方向。杜氏是礼部杜见知的堂妹,饱读诗书、温婉柔顺;更别提她当年是太子妃,父皇挑她的时候确实想要她做下一任皇后,标准低不了。说她不讲道理绝不可能,朕便压低声音问:“你母妃说了缘由么?”
    雍昶眨眨眼,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母妃说,陛下自小练箭,心无旁骛,长大了才能有通神的箭法。昶儿本身就练得晚,若是还三心二意,拳也练不好,箭也练不好。”
    朕恍然大悟。“是不太中听,可确实如此。”
    雍昶一听就不高兴了。“陛下也觉得昶儿没法练好箭?”他嘴一扁,泫然欲泣。
    “朕不是……”朕瞬间很无奈。雍昶平日里并不会如此娇贵,偏生在朕面前心思敏感得很。“照你母妃说的,把拳练好也不坏。”朕尽量放软语气劝说。
    “可昶儿就想练箭。”雍昶又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点水光要掉不掉。
    心疼之余,朕有些纳闷。照理说,少年人容易心血来潮,也容易抛诸脑后;剑南大捷大半年过去,他怎么还惦记着?“想练到如朕一般的箭法,少说也得十年功夫。”还不一定能成,朕在心里补充。
    “只要能练好箭,昶儿愿意花十年功夫,二十年、三十年也行!”雍昶坚定道,就差赌咒发誓了。
    “你……”朕一时间无话可说。怎么又一个死心眼?朕就是招死心眼的体质还是怎么地?“朕问你,为何你一定要练箭?”
    刚刚还斩钉截铁的人瞬时嗫嚅起来。“昶儿……我……”
    “你怎么?”朕忍不住追问。
    雍昶却似乎不想说。此时阿姊正好走近,他一眼瞥到,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扭头就跑。
    他主动从朕身边跑开、还没一步三回头,这事儿之前从未发生过,朕一时懵住。不光是朕,阿姊也瞧出了不对。“昶儿这是怎么了?”
    朕粗略地把练箭的事情说了一下。闻言,阿姊一脸若有所思。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带上了追忆:“太子哥哥去的时候,昶儿还小,不记事。”她叹了一口气,又道:“现下看来,他可能真把陛下当太子哥哥了。”
    ……把朕当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朕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过继之事。雍昶的资质自然比那六个庶子都强,但杜氏为太子哥哥守寡多年,还一手将雍昶带大,朕再如何也不会打她独子的主意。“阿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朕便算了,皇嫂听到怕是要伤心。”
    “是阿姊一时不察。”阿姊也想到隐含义,面上便显出一丝歉疚,“阿姊的意思是,昶儿孺慕陛下,因而陛下练什么他就想学什么,很是正常。”
    朕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罢了,不提这个。阿姊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阿姊一拍手。“啊呀,差点给忘了。”她指了指雍至等人的方向,“老二他们说一会儿还要来给陛下敬酒,阿姊便来提醒陛下,先喝碗解酒汤垫着。”
    “还来?”朕忍不住想要扶额。
    “皇姑设宴,理由都是现成的,肯定避不过。”阿姊道,略有担心地望着朕,“不然阿姊再代陛下几杯?”
    一次两次好说,每每都叫阿姊代朕喝酒也不是个事儿。“阿姊好意,朕心领了。可朕想,他们只是助兴,不会太过分的。”
    虽然说喝多少大家都有分寸,但朕早前就发现,雍至和雍桓对灌朕酒有极大的兴趣。如今有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叫他们放开胆子灌酒不可能,然而轻轻放过也是绝不可能的。
    故而,晚点朕回宫时,感觉前所未有的头重脚轻。杯酒误事,朕昏沉中还忍不住腹诽。以后还是比投壶吧,看朕不把这些酒全灌回来……
    待到晖政门,刘瑾已经等在那儿。朕刚从辇车里探出头,他就被唬了一跳:“陛下,您这是喝了……多少?”
    朕没法和他解释这个问题。“准备一应什物,朕要泡个澡。”满身酒气,连朕自己都受不了。
    听得朕还能清楚地吩咐他做事,刘瑾面色好了一些。“回陛下,老奴早就备好了。”他小跑上前,给朕搭手下车,“可是,陛下,谢相已经等您一阵子了。”
    朕落地的动作随即一顿。“他有急事?”
    “朝中事务,老奴不好多问。”刘瑾一面说一面观察朕的表情,“陛下喝得不少,是否要让谢相改日再来?”
    即便喝多了,朕也知道,不止朕一个觉得放假就该干点别的事。“不用,去立一扇屏风罢。”
    屏风的真正作用并不是隔绝视线,而是障人耳目。等朕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便挥手让宫人退下,只留谢镜愚。刘瑾生怕朕不小心把自己淹了,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朕长时间没出声,谢镜愚就得叫他进来。
    至于谢镜愚,自然不可能让朕醉得淹死。但他的方法不是等朕睡过去之后叫刘瑾服侍,而是亲自上。“陛下?”门一关上,他就绕过了屏风。
    “别叫了,朕知道是你。”朕把脑袋向后靠在池边软巾上,眼睛半阖,只感觉脸上因酒力作用而一阵一阵的发烧。
    没有回答。一阵低低的水声,而后有人在侧面跪下,面颊鬓角随即传来湿润稍凉的触感。朕微微张开眼睛,见得谢镜愚手里拿着块湿帕,正在给朕擦脸。“这事儿不用你做。”朕不适应地偏了偏头。
    但谢镜愚用另一只手阻止了朕的这个动作。“与其让他人来做,臣宁愿自己做。”他坚持道,而后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拜那种凉意所赐,朕清醒了一些。首先涌进朕脑海里的念头是要批评他亲肿朕的嘴唇还不提醒朕的行为,可如今见他轻柔动作,朕又怎么舍得出言责备?“今年没去猜灯谜?”
    谢镜愚摇了摇头。“臣不想独自前去。”
    “怪朕去赴宴?”朕又问。
    谢镜愚又摇了摇头。“心想事成是梦里才有的,臣向来明白。”
    不知为何,朕听他这话像是有别的意思。不光如此,他年初二时的那个点头又摇头再次浮现在朕眼前。在那之前,朕说了两点——其一是朕对选秀进宫的女人没兴趣,其二是不要他怀疑。若是按对应关系,谢镜愚的意思是不是,他知道朕对选秀进宫的女人没兴趣,其二是他不会心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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