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事已至此,谢镜愚却似乎冷静下来。“因来人不是康王,臣想暗中核实、再上报天听,便不好张扬。但在臣动手之时,陛下也动手了。”
    “朕不动手,怕是永远被谢凤阁蒙在鼓里。”朕刻意大声冷哼,“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刚见过康王。不如谢凤阁猜猜,康王殿下和朕说了什么?”
    谢镜愚露出一个接近自嘲的苦笑,朕以前从没见他这种表情。“康王素来目中无人、刚愎自用。当日臣说要见到康王本人才能做决断,他必然已被惹怒。臣料想,他会说的,无非就是臣心系前朝、与陛下虚以委蛇之类……”
    朕点了点头。“你确是如此吗,谢凤阁?”
    “……陛下信他?”谢镜愚猛地抬头。他眸光依旧澄澈清透,然而嘴唇咬得微微发白。
    虽说朕有些于心不忍,但戏都已经演到一半了。“朕不知道该信谁。”
    谢镜愚面色灰了下去。“陛下,”他低声道,“臣一直知道,臣的祖父对惠帝忠心不二,陛下口中不提,心里却视之为肉中刺。可臣想,只要臣做得再多一些、再好一些,陛下定然会明白,臣和臣的祖父是不同的。”
    听到这里,朕莫名有些心虚。没事,朕又安慰自己,等谢镜愚这次表完忠心,朕就告诉他南吴皇室血脉已经彻底断绝。只要他知道朕最后还是选了信他,定然不会生朕的气,皆大欢喜。
    “可若是陛下不愿相信陛下看见的事实、却愿相信他人的一面之词,臣实在是……”谢镜愚说不下去了,似乎还有些哽咽。
    等等,发展方向好像不太对呀?
    这样可不行,朕得把它掰回来。“谢凤阁,朕不……”
    话还没说完,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忽而箭步上前,用嘴唇把朕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朕这是……被谢镜愚轻薄了?!
    朕简直目瞪口呆。朕猜对了一件事,就是谢镜愚没说出口;但是,他改用做的了!这坑爹家伙,又不按常理来!
    约莫是察觉到朕的僵硬,肌肤相碰的那一刻过后,谢镜愚自己退开了。“臣冒犯。”他垂着头,根本不敢看朕。
    朕从震惊中回过神,一瞬怒火高涨。“谢镜愚!”
    名字被吼的人这回立刻跪了下来。“请陛下息怒。”
    朕简直要气坏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朕现在就告诉你,康王死了!他儿子也死了!是朕亲自赐死的!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用这点胁迫于你,包括朕自己!你就这样回报朕的苦心,啊?”
    听朕说第一句的时候,谢镜愚还想争辩。但听完之后,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陛下……?”
    “早知道你如此大胆妄为,朕就该把康王留下来!”朕气得都口不择言了,“让他证你一个图谋叛逆之罪!看看你还……”
    “陛下!”谢镜愚突然打断道,“陛下难道真猜不出臣的心意么?别说康王,就算惠帝死而复生,臣也绝不会背叛陛下!”他极快极重地磕了三个头。
    那声音太过响亮,朕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气呼呼地瞪着他。“你啊你,”朕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好的骂人话,“朕一世英名都给你毁了!”
    朕发誓这话没多余意思,但不知道谢镜愚想到了什么,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耳朵更是红得发亮。朕不由愈发没好气——朕都还没脸红呢,你个登徒子有什么脸红的资格?“什么时候开始的?”
    换成别人估计对这种没头没尾的问话一头雾水,但谢镜愚听懂了。“臣也记不清了……”仿佛他的后背也能接收到朕的怒瞪,他又找补道:“应该就在陛下登基之后吧。”
    朕对“应该”以及“吧”这类用词非常不满意,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朕即位的时候你不是在吏部吗?”潜台词,每天也就早朝见一见,怎么能想太多?
    谢镜愚停了一小会儿。“当时臣举荐党将军,朝中上下只有陛下支持。”
    因为觉得自己被信任了吗?朕真想告诉他,那纯粹是因为朕未卜先知,而党和正是那个注定射杀单于的人。而且,臣子感觉自己被君主信任,正常反应应该是感激啊?“之前还有什么?肯定不止这个吧?”
    “臣……”谢镜愚的脸好像红得更厉害了,声音也前所未有地尴尬:“要是臣说了,陛下可不能因此治臣的罪。”
    朕真的要冷哼了。“你以为你还差这一条罪名?”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十三年前,因着父皇青眼相加,谢镜愚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得了个云骑尉之职。
    当然,谢镜愚一开始是不愿意的。然而父皇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宁愿死都不愿造福天下百姓。
    即便在当世鸿儒谢老爷子的诸多孙辈之中,谢镜愚的才学也无出其右。他从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惠帝的昏庸无能,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听闻惠帝被手下兵士砍头时,谢氏举家哀恸,只有他一个毫不意外。
    “这天下,向来有能者居之。”父皇这样告诉他,“有人自取灭亡,也有人成为乱世枭雄。若没有朕,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攻打建康的人。”
    虽然感情上不愿意承认,但谢镜愚知道这话说得对。南吴在惠帝这样人手中是注定要销声匿迹的,不过迟早而已。史载商周延续八百年,已经是最长的朝代;然而后几百年里,诸侯已自铸九鼎,王朝名存实亡。于他本身而言,他只是恰巧生在了南吴大厦倾倒的最后时刻。
    谢镜愚便留了下来。因他才能出众,多有升迁。父皇相当喜爱他,屡屡招他伴驾。几年之后,天下始安,父皇率军回到兴京,也把谢镜愚带了回来。
    如此一来,谢镜愚便经常出入甘露殿、凌烟阁等地,偶尔还能在议事中见到当时的储君,也就是朕的皇兄。
    再后来,太子哥哥病薨。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嫡长子,父皇甚为伤感,时常走神。
    “有一日,臣奉命去甘露殿听诏。太|祖皇帝说到一半,远远望见陛下您从千步廊上经过,若有所思地说,潜龙勿用,却不是不用。过了一会儿又说,臣和陛下倒是挺像。”
    朕还挺愿意听听父皇的往事,但朕和谢镜愚哪里像了?
    谢镜愚一定猜到了朕的反应,因为他接着说:“臣那时颇不以为然。可不过多久,陛下就成了太子。臣这才知道,太|祖皇帝所言并非玩笑。”
    朕不免挑剔地把谢镜愚从额头打量到下巴,又从脚打量到脑袋顶。“那你说说,像在哪里?”
    “面上无事,心中有事;平日里似乎什么都不做,实际上却已经开始准备,故而动手就必定要成功。”
    这话和之前那句“射则必中”有异曲同工之妙。朕认真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朕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平日里似乎什么都不做,实际上却已经开始准备,故而动手就必定要成功?那谢镜愚刚刚……
    “朕问你,若是朕一开始就告诉你康王已死,你还会那么冒冒失失么?”
    “臣……”谢镜愚一怔。“不会。”他想了想,又补充:“刚刚不会。”
    朕刚想自责不该绕弯子,结果就听到这么一句,差点被气乐。什么叫刚刚不会?谢镜愚这意思是他迟早按捺不住自己?
    这当口,朕特别想学后世的一句话——你喜欢朕什么,朕改还不行吗?但真说出来就太跌朕的面子了,朕只能憋着气骂:“榆木脑袋!平时不是挺好用的?怎么关键时刻就不灵光呢!”
    谢镜愚低着头,不吭声。
    朕更生气了。现在还和朕搞无声抗|议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今日之事,朕念你本不知情,便饶过你。若以后还有再犯——”朕沉声强调,“朕就调你去岭南做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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