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的出现彻底搅乱了棠儿原本平静的心,她彻夜难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痛哭一场,当刺目的阳光泼洒进屋内,她的内心便有了光明。
    她开始自我安慰,这样见过了也好,她迟早要正视那段感情的幻灭,不能继续将他藏在心里。相较于他的清正,她同样优秀,他懂得如何运用诡谲的权术,而她也略懂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果愿意,她能利用自身优势达到很多目的,当然,她并不屑于这么做。
    他所在的地方是高楼凤阙,人们庄严凝重,以世间最醇的美酒祭天地社稷。而她所在的地方则是百鬼夜行,姑娘们连哄带骗,将从小便桶里倒出的浊酒悄悄灌给寻欢客以求永不变心。
    这个世界清晰区分贵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本就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可难受的,试想,如果没有他当初的冷漠,也许就没有如今不需依靠男子生存的自己。
    魅惑,行骗,软语相逼,几滴眼泪就能换得大把金银,这世上还有什么买卖比这里更占便宜?
    望一眼镜中的脸,她婉然而笑,再次提醒自己,这张皮相很美,储着能收复恶魔的能量,只要不在乎,那个人什么都不是。
    骤然传出嘈杂声,棠儿将画用尺子压好便于晾干墨迹,找出怀表看了时辰,不紧不慢地梳洗打扮。
    金凤姐一打帘子进屋,焦急地说:“丫头,钱贵又上门来闹,这回不应付恐怕是不行了。”
    棠儿一脸淡然,仔细用小刷子和青盐洗牙,拿巾帕拭去嘴角的水渍,“不去,拿他银子的又不是我一个。”
    金凤姐扶门朝廊道张望一眼,单手按着心口,“这回是火烧眉毛,那瘟神点名要见你,不把他打发走我们哪有好日子过?前些时候在月娥那里我就瞧着不对,愣是掏不出几个银子,看来是倾筐倒箧,真没剩下了。”
    窗帘暗淡下来,清风微至,带入一室青气花香。棠儿将玫瑰露滴到茶碗中,仔细漱口后吐出来,“我最怕难看,你别浪费时间,月娥应付这种事比我在行。”
    金凤姐一双眼睛目光逼人,生气道:“月娥嘴上那套好功夫只在榻上有用,她若能解决,我能厚脸求你?”
    见她的确为难,棠儿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妥协,“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只在须臾,金凤姐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没白疼你,方法不用我提了吧?”
    棠儿点头“嗯”了一声,打起精神坐到梳妆台前,拿起鎏金小盒里的螺子黛对镜描眉。
    金凤姐就在一旁不住唠叨,棠儿立到一面西洋照身大镜前,整一整领口的水晶纽扣,微笑自盼一番,方步伐徐徐地随她而出。
    钱贵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眼袋很重印堂发黑,隐隐带着一股子霉气,见到棠儿顿感眼前一亮,嘴上绷起一个极苦涩的笑。
    棠儿一步迈进来,露出疲惫而不失娇美的笑,从袖口抽出帕子,不料上头的姜汁染得太重,顿时辣得睁不开眼睛。
    钱贵穿的是一件好衣裳,可不加打理皱皱巴巴,更显败相于一身。他脸上的肌肉一抽,眼神间流露出内疚之色,将藏在袖口的匕首往里收,长叹一声道:“棠儿,我对不起你!”
    棠儿垂目,长而密的睫毛仿若被泪珠压得抬不起一般,“你也知道我是身不由己,你移情月娥,我不曾怪过。”
    月娥一直躲在里屋,听了这话立刻来气,不顾丫鬟阻拦,跑出来就指着棠儿的鼻子骂:“心机深重的小贱人,自己钱多不留客住局,还敢背着讲我坏话!”
    棠儿简直无言,人蠢就罢了,怎能蠢到这种程度?
    闻言,钱贵怒冲顶门,突然一把抱住月娥,手中的匕首已经顶在她脖子上,“你才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人!”
    月娥花容失色,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棠儿一惊,慌忙喊道:“贵哥,千万别冲动。”
    顿时一阵骚乱,丫鬟吓得跑出门外,这边,金凤姐已经步履匆匆地带着几个打手上楼。
    见这阵势,钱贵的火气更大,情绪显得十分激动,“老贼婆,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月娥的命!”
    金凤姐哪儿能想到月娥是自己撞过去,一手朝钱贵指定,横眉怒目道:“杀人偿命,你敢!”
    钱贵眼睛里满是血丝,额头青筋爆起,生气怒吼:“该死的老贼婆,天天和月娥想着方子给我灌迷汤,等我耗尽钱财就翻脸,还拦着不让棠儿见我。”
    真出人命那还得了,金凤姐脑筋一动,那张世故的脸态度急转,笑着斡旋:“你拿一万银子,今晚就让你住棠儿的绣房。”
    这话明显有假,钱贵气得狠狠开骂:“还想骗我,老贼婆,我们三个一起死怎么样?”
    棠儿感叹金凤姐观人细致,这人不打发走真会出事。这时候,她想到玄昱说过的话,将那意思转换为:要想被人相信,你首先得让对方清楚自己的行为动力,对方能从你的需求中获得什么。
    打定策略,棠儿唇角微扬,小心上前一步,委婉动情地劝道:“贵哥,你是白手起家,这些年打拼不容易。我手里有银子为自己赎身,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钱贵目光一闪,陡然生出希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棠儿,你愿意跟我?”
    棠儿脸上颜色稍霁,点点头,金步摇上的垂珠在两鬓盈盈轻晃,“你是茶专家,有生意头脑,我相信你能东山再起,不会让我过苦日子。”
    钱贵咧嘴笑了,一把推开月娥,“棠儿,我真他妈瞎了眼,放着仙女不爱,怎么会移情月娥这下作的贱人。”
    棠儿拿帕子印在唇上,眼神中带微薄惧色,半生气道:“还不将匕首扔了,瞧着瘆得慌。”
    “哐”一声,那明晃晃的匕首就落在地上。
    金凤姐见钱贵一脸痴相,着实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狡狯的笑,心中暗赞:丫头真有两下子,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这活瘟神。
    打手们凶神恶煞般围上来,棠儿蹙眉,转面冷冷道:“你们走开,不许为难贵哥。”
    钱贵见她护着自己,感动地说:“棠儿,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我从没想过伤你,就算掐死自己,我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众人散去,只剩青鸢候在一旁,她武功极好,但凡棠儿有半分危险当然不能离开。
    棠儿一脸温柔,眼睛里亮晶晶的,浅叹一声道:“你怎会这么傻?大丈夫能屈能伸,万一被他们伤到怎么办?”
    钱贵激动得快要流泪,捉了她柔软的小手,懊恼地说:“你是不知道,她们到底骗去我多少银子。”
    棠儿让青鸢去门口守着,小声道:“贵哥,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待她说完,钱贵将信将疑,一脸愁容,“好棠儿,你说的可是真?”
    棠儿抽回手,粉拳往他胸口一锤,气得背过身去,“当我没说。”
    钱贵内疚不已,两行热泪涌出眼眶,“棠儿,你别怨我,我是真被骗怕了。”
    棠儿拿帕子拭一拭眼角,立时又被辣得泪水滚滚,捏着发痛的鼻子道:“我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你究竟能不能让我如愿?”
    听到这里,钱贵已是泪流满面,伸手扶在她肩头,“能!我保证努力去挣银子,此生若有负于你,定遭报应天谴!”
    棠儿转过身,抬手捂他发誓的嘴,衣袖间隐隐带着馨香,“你赶紧回去,多少准备一下。”
    等钱贵的身影消失,棠儿脸上那抹万千柔情和深情依恋也就跟着消失了,速度那样快,仿若从未将方才的惊心动魄放在心上。
    一转身,她的笑就有了别的含义,那是不加掩饰的自嘲。明明厌恶却能笑语自然,装出一副款款深情,她深感自己成熟了,甚至想为自己的厚颜狡诈而喝彩。其实这些不难解释,诀窍就是把自己假装成另一个人,另一个绝对无情妖娆的女子,另一个温柔又痴情的人。
    入夜,丽园街车马如龙,火树银花,两侧皆是气派奢华的歇山式红楼,大红灯笼和道道彩绸衬得整条街艳色纷呈。
    男子手执一本桃花面折,朗朗吟道:“李氏棠儿,年芳十九,号度影居士,善书法山水,作得诗词。一幅烟雨春山图,墨色润泽,浓淡精到,景致洗练洒脱。评曰:秋水为神,琼花作骨,若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芙蓉输静柳输腰,水月难与比清澄。”
    相貌清秀俊朗的友人凝神片刻,不禁问:“你念的是什么?”
    男子将面折递给他,“花魁甄选也取状元,榜眼,探花三甲,这是棠儿姑娘的夺魁评语。”
    友人笑了,“樱桃小嘴万人尝,这么好的女子怎会落入风尘?”
    男子已经拉他进了悬灯结彩的长街,一脸兴奋地说:“前有绿珠、红拂女、薛涛、鱼玄机、后有柳如是,董小宛,谁不艳冠群芳,文采卓绝?走吧,整个江宁的文人墨客都以能见花魁一面为荣。”
    厅内人声鼎沸,表演歌舞的台子被条案隔开,丫鬟们捧着托盘快步进出,将甜瓜、葡萄、瓜子、大枣、核桃等摆得满满当当。
    棠儿发髻简洁,薄施粉黛,抱琵琶凝神端坐,指尖触上弦,原本闹哄哄的氛围瞬间变得安静。她略一调音,曲调轻舒柔缓,如流水行云,缓缓开唱:
    小女子识公子乃三生有幸。
    两生欢,一念成悦,心有花开,处处似锦。
    小女子在南,公子向北,就此一别,心寄天涯。
    天佑你锦绣前程,天佑你红装高马,天佑你看遍繁花。
    小女子感恩公子赠予情意。
    两分别,一念成痴,今生无缘,公子勿念。
    小女子在南,公子在北,漫漫长别,思对月说。
    天佑你明月帆风,天佑你喜得良人,天佑你福运长久。
    婉约的神情,脱俗的姿色,甜润的歌喉,人人艳羡的恩赐,曲子由她唱出来若清风洗耳,令人如痴如醉。
    曲罢,余音萦绕,文人才子们拍红了手掌,更对这首曲词背后的故事充满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一水知春】,路过的小可爱记得点个收藏,感谢。
    第3章 意不尽 (3)
    晨炊袅袅,行人稀疏,街道两侧摆着一筐筐蔬菜,商贩赶毛驴而过,小生意人挑担沿路叫卖:“馒头,饽饽,麻花嘞……”
    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伴随着旭日东升,天地万物都明朗起来。
    钱贵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街那头眺望,陡然间举起双手,激动喊道:“棠儿,我在这里!”
    棠儿穿素色小袄,臂弯挎着鼓鼓的包袱,虽未特意打扮,但嫣然一笑间足以动人心魄。
    钱贵满面红光,昨日那副倒霉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步迎过去将她抱起,“棠儿,你真是我的好棠儿。”
    棠儿抿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离开江宁再高兴也不迟。”
    钱贵将她放下,脸上露出神气来,“我昨晚一夜好睡,闭眼就能看见锦绣前程,以后我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棠儿颔首,唤青鸢过来。三人登上马车,车夫在车架上磕一磕烟锅,一跃而上,扬马鞭而去。
    车厢轻晃,钱贵将棠儿揽入怀中,感叹道:“我太后悔了,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把银子都给了月娥和金凤那老贼婆。”
    棠儿将他推开,示意有青鸢在,“过去的就过去,你也别再想,往后将心思都放在生意上。”
    钱贵突然双膝跪下,郑重地说:“棠儿,我的正房去了多年,我保证绝不二娶,一定会让你过上靡衣玉食的生活。”
    棠儿一笑,伸手扶他,“快起来,若不信你有本事,我来做什么,真跟你吃糠咽菜啊?”
    这番话甜迷迷钻进心里去,钱贵精神振奋,只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马车陡地停下来,钱贵扬手掀开车帘,顿时吓得面如土灰,只见十数官差面孔严肃,举着大刀气势汹汹。
    “棠儿,你给我下来!”金凤姐尖锐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几个官差不由分说,冲上车就将钱贵拽出来,连骂带踢牢牢按跪在地上,“老实点。”
    金凤姐把棠儿从马车上拉下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不要脸的丫头,哪根藤上结不出歪倭瓜,就这么个穷鬼你也稀罕。难怪昨日他一走你就魂不守舍,客人也不去巴结,幸好老娘我有十几只眼盯着。”
    金凤姐脸上透着极致的嫌憎之色,单手叉腰,气得指着钱贵狠骂:“落魄至此还敢拐骗我手下的姑娘,等着吃牢饭吧!”
    棠儿从袖口拿帕子擦眼睛,泪珠就成串地流了下来,“金凤姐,他没有拐骗,是我……”
    “闭嘴!”金凤姐厉声喝断,眼睛瞪过去,“回去有你好果子吃,你的卖身契还在老娘这里,他这回是要蹲大狱的。”
    钱贵的脸又青又白,死命挣扎,“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为难棠儿。”
    棠儿泪水涔涔,苦心求饶道:“金凤姐,我跟你回去,求你让官差放了贵哥好不好?”
    车夫早已吓出一头冷汗,烟锅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熏黄的老烟牙,赔笑劝和道:“郎有心,妾有意,买卖不成人情在嘛。”
    棠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将包袱塞到钱贵面前,“贵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要真进了衙门大狱谁能救你出来?看来是老天不让我们在一起,若能脱身,千万不要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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