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话,回过头看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暗卫一眼,那暗卫立刻打了个呼哨,四周大殿的屋顶上突然就多了许多的人,将长乐宫团团围住,无数的利箭直指空地,只等一声令下。
    游礼捏紧了手中的剑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屋顶,而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惶恐的手下,双唇紧紧抿起,他抬起手腕,剑尖直指游彦的胸口。
    游彦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视线甚至没有分给那个随时会要了他性命的长剑。游礼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许久之后,他手腕一松,长剑落地,游礼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叔父不愧是叔父,我们是不是除了束手就擒,再无退路?”
    游彦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天还没亮,这晨间的风也冷的很,进来吧,我们叔侄也该谈谈了。”
    “那他们呢?”
    “缴械投降的话暂且留下性命,待后续交由三司审判。但凡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游彦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进到了正殿之中。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游礼也走了进来,大殿门缓缓地关上,将叔侄二人与外面的喧嚣隔离开来。
    游彦端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朝着游礼看了一眼:“坐吧,你我已经刀兵相见。也不用再谈什么礼数。”
    游礼也不推诿,径直坐了下来,还端起其中的一杯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喝了一口:“不愧是宫里,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有这种好茶。”他说到这儿,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您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也算不上太早,”游彦微微闭了闭眼,“如若能早点发现,也不会让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愿赌服输,我没有怨言。”游礼声音平淡,语气里却带着嘲讽,“谁让我的亲叔父,到了最后这个地步,都还是选择站在他心爱之人那边。哪怕那人到了这种时候,都还藏在您身后,不敢露面。”
    “他不想露面是因为他想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游彦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其实一切早有端倪,早到当日你因为我上交兵符,怀骋同意娶妃与我大吵一场开始,我就应该察觉,你对他早就有不满。不过我那日斥责之后,大概让你觉察到了我的态度,从此以后再不肯泄露一点的端倪,让我只以为你那一日是小孩心性,再没深想,更不会料到我的侄子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布下如此缜密的计划,还差一点就让你得手了。”
    “其实不止那时候,应该更早?”游礼声音和缓,就仿佛只是叔侄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一次谈心,“小到你与他相识之后,便整日与他厮混在一起,极少有空闲陪我玩,大到那个在我心中如谪仙一般的叔父因为他去了西北在刀光血海之中滚了一圈,满身是伤的回来。一桩桩一件件累积到一起,让我没有办法拿他当一个君王来敬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盖,低垂着眼帘,似乎是在回忆:“起初的时候我只是厌恶他那个人,到后来,不知哪日开始,就生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这天下姓什么不都可以,为何非要姓蔺?当年诸子夺嫡,他是最不被人看好的一个,最后坐上了皇位,还不是因为有您的辅佐,那既然他都可以,我为何不行?”他说着话,突然抬起头看着游彦,“叔父,这么多年来,您就从未想过,让这天下改姓游吗?”
    游彦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光看着游礼:“我倒是没想过,我游家,按照父亲跟我的脾气秉性,最后会教出一个你这样的人。”
    “世人谁不觊觎那个皇位?只是他们大多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本事。”游礼道,“说起来,反倒是祖父与您,明明在朝中举足轻重,却一心都浪费在那些毫无用处的山水田园之中,才是这天下的另类吧?”
    游彦微微垂眸,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你这副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帝那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眼里没有骨肉亲情,更没有天下大义。”
    “叔父眼里倒是有天下大义,但又何尝有过骨肉亲情?”游礼道,“原本我还以为,将您拖延在西南,等把都城这些乱摊子都料理干净,等您回来之时,只剩下一座不会说话的棺椁,死无对证。到时候,就是乐昌公主与那个内侍谋害圣上,而我是替圣上报仇的功臣,而您作为我的叔父,手里又掌握着这天下的兵权,圣上并无子嗣,您难道还不会辅佐我这个内侄吗?”
    “虽然你这假设不可能成立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会。”游彦淡淡道,“在我眼里,这皇城不过是个牢笼,若是连怀骋都死在其中,我更不愿意让游府有人牵扯进来。你只看得到那皇位上的人是如何的尊贵,如何的权势滔天,却从未想过那背后有多少的无可奈何。”
    游礼笑了一下,仿佛游彦说了什么有趣的话:“罢了,做这种假设也没什么趣味,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叔父您无论如何都不肯帮我就是了。”
    “的确。”游彦又喝了口茶,“那便继续说吧,这大概是你我叔侄之间最后一次促膝长谈的机会,那就索性一桩桩一件件,一并说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毕竟依着叔父您的本事,也该清楚个大概。”游彦道,“起初我不过是有些想法,暗中养了几个人,做了一些查探之事,倒是掌握了不少朝中这些大人的把柄。还曾经想跟那个李埠李大人合作,但李大人似乎嫌我年少,并未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我便在叔父您调查李埠案的时候趁机搅和了一番,也没做什么事情,只是从他那儿找到了樊国国主写给他的密信。那李大人虽然胆大妄为,但勾结外敌的事儿他却不敢,反而是给了我机会。”
    说着,他突然笑了笑:“说起来,终究还是借了不少叔父您的力。我虽年少,人微言轻,但毕竟是赫赫有名的上将军的内侄,游府未来的继承人,背后是一整个游府。叔父您在朝中的声名您自己也该清楚,不知多少人忌惮您,觉得您妄图欺君罔上意图谋反,您从来不去反驳,反倒让我在行事上方便了许多。”
    “公主与邬晟之间,也有你的助力?”
    “自然。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让公主“无意中”发现了邬晟私藏的她的小像,剩下的事情就是顺水推舟而已。”说到这儿,游礼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二人不过是两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蠢货,若是没有他们,我在西南的计划大概也没有那么顺利。毕竟那个郭准心机重的很,又畏首畏尾,不是邬晟那日的冒失导致零陵城大败,郭准大概还下不了决心与我合作。”
    “你在西南设了那么大的局,就只是为了将我引离都城,方便你对怀骋发难?”游彦的喉头哽了哽,“甚至,不惜牺牲陶姜的性命?”游彦说到这儿,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也提了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年陶姜带你去郊外骑马,陪你玩乐,你就是如此回报他的?!”
    游礼的表情微微的凝滞,轻轻地摇了摇头:“陶将军的事,本不在我计划中。我原本以为,西南出现危机,就会是您去解决,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陶将军。”他说着,低低叹了口气,“我本不想害他性命,但,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所以便传信给了郭准,让他帮我解决。”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来,朝着游彦笑了一下,“成大事者,总会有些牺牲,不能拘泥于那些旧情。”
    “所以,哪怕是我战死在西南,你也不会在意,是吗?”
    “叔父您与他们又怎么会一样?”游礼抢白道,“我想做的只是将您骗去西南,但我知道,不管西南是什么样的情况,您都能解决。”
    “那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的信任?”游彦站起身,垂眸看着他,眼底满是失望,“所以你娶那孙家小姐,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为了拉拢她的父兄。她那个哥哥虽然不怎么样,却极其擅长在朝中拉拢朝臣,而她亲爹毕竟是宁远将军,手下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兵权,到最后逼宫应该足够了。”
    “我总是要娶妻的,那自然要娶一个最有利的。”说到这儿,游礼放轻了语气,眉眼似乎也温和了许多,“但,我待她也算是真心实意的。”
    游彦看了他一会,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是抬手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从中拿出那张残破的沾满血污的纸张,“这张纸,你可还记得?”
    游礼朝那纸上看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内容:“这应该是我在大婚之前,写给玉瑶的。为何会在您手里,又如何落得这副模样?”
    “果然如此。”游彦发出一声轻笑,轻轻抖了抖那张纸,“或许当日迟彻看见这半句词时,只觉得符合自己的心境,便将它贴身携带,以解相思之意。只不过,他大概不知道,这首词的后半句,才更符合他的境遇。”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说完最后几个字,游彦闭了闭眼,面上的表情几近嘲讽,“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为何,我会把你教养成这副样子。”
    游礼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半晌,才低低地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妄想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而后‘畏罪而死’。”游彦将那张纸和锦囊一并塞到游礼手里,“这是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游礼接过那个锦囊,上面的血污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捏着锦囊犹疑了一会,才摊开那张纸,看见上面熟悉的自己的字迹:“原来您就是凭着这张纸,确认了所有的事皆由我所为。”说着,他将那纸随意折好,又塞到锦囊之中,“没想到最后倒是他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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