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赶路了,路面的情况很差。”
    蒋潮低声说。
    文珂仍然在锲而不舍地不断拨打着韩江阙的电话,听到蒋潮的话,他的脸色不由有些苍白,勉强地说:“再等会儿吧,说不定再开一会儿雪就小了。”
    蒋潮看着神情憔悴的文珂,叹了口气,继续向前开了一会儿。
    但是到了第三个加油站停车之后,蒋潮望着前方那段陡峭的山路,皱紧了眉头,坚决地道:“不行了,雪大、雾也太大了,在夜里能见性这么低还要开山道,绝对不行,你还怀着孕,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和韩先生交代。”
    文珂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沉默了很久。
    外面是冰雹砸在车身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其实明白,蒋潮说得是对的。
    不能再勉强了。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明明只要再半个小时的车程,他就能找到韩江阙了。
    “文珂!”
    蒋潮的语气猛地加重了:“加油站旁边就有个小旅店,我们可以在这儿等一晚上。”
    文珂终于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好。”
    他们一同下了车,一走到外面,文珂才更清楚地意识到天气有多么恶劣,寒风几乎吹得他站不稳,他用手捂着头脸,快步和蒋潮一起往旅店里走去。
    在狂风呼啸之中,文珂隐约好像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有那么一秒钟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随即仓促地一低头时,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文珂几乎是冲进旅店里,什么也顾不上就靠在门边接通了电话。
    “小珂……”
    “韩江阙!”
    文珂抓紧了手里的围巾:“你现在人在哪儿?”
    “小珂。”
    电话里的声音道:“我想你。”
    然后顿了顿,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想你。”
    “我也想你。”
    文珂差点哽咽了,小声说:“你、你到底躲在哪儿啊?”
    韩江阙没有马上回答文珂的问题,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就像是在隧道里一样闷闷地回响着:“小珂,之前我说我恨你。可是其实,我只恨你很少很少的一点点;我也恨卓远,当然恨他。但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韩江阙,你先告诉我你在哪,是不是在锦城?”
    文珂握紧了门把手道。
    电话那边的韩江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坐在你家楼道的台阶上。”
    文珂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过了很久才道:“冷不冷?下大雪呢。”
    “不冷。我在看雪。”韩江阙说:“小珂,你家的楼道隔间有一个很小的窗子,你记得吗?我只能看到一小角的天空。”
    “记得。”文珂说:“韩小阙,我也在看雪。我在锦城外面那个小旅店那儿。”
    “……你来找我了。”
    韩江阙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嗯。”
    蒋潮已经开好了房间,无声地站在文珂旁边,递过来了一张房卡。
    文珂点了点头接了过来,然后和蒋潮一起往里走去。
    这是个小旅店,房间的设施都已经很陈旧了,灯光是昏黄的,一打开房门就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但好歹还有暖气。
    文珂脱下了外衣,然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他对着电话,轻声说:“韩小阙,我们在看同一场雪,我离你很近很近。”
    “嗯。”
    韩江阙低低地应了一声。
    文珂之前住的房子房龄太大了,过了十年之后,基本已经处于半废弃的状态,楼道里的感应灯失灵了,到处都落满了灰,防盗门的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他身处的地方一片黑暗,台阶冷得像是结了冰。
    失去文珂的那个夏天他也是坐在这儿,那时外面是瓢泼的大雨,于是正好放肆地哭了出来。
    韩江阙轻声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这一生,是不是注定有好多错误,是永远没办法挽回的。”
    “是吧。”文珂说:“对不起,韩小阙,是我……”
    “我是在说我自己,小珂——十年前,我把你的体检单落在了教室里。”
    “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却给忘记了。”
    韩江阙哑声说:“等我第三天回来上课的时候,体检单已经被传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其实是omega,还是e级的omega。其实这才是当年那一切的开始,对吧?”
    “我知道你……”
    “明明就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被转班,是我害得你被其他同学议论,但是我从来都没对你道过谦,而是幼稚地和你冷战——其实是我自己把你推给卓远的。”
    文珂终于忍不住急切地道:“我已经知道你记忆力的问题了!信息素刺激导致脑炎的事,我已经全都明白了,是付小羽告诉我的。听我说,体检单的事不是你的错,之后的事,我们更是谁也预料不到。”
    “你知道了……”
    韩江阙的脸色瞬间苍白了。
    隐藏了十多年的痛处突然被看到了,他本来不想这么早说的,因为像是在推卸责任。
    可是这一路来,他实在藏得太久了、太累了,以至于听到这句话,甚至有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
    他的语气连讶异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你都知道了?”
    “是的。”文珂斩钉截铁地道。
    韩江阙像是孩童一样蜷缩起来,身体在大衣底下微微颤抖着:“其实我总想给这一切厄运找到一个理由,可是每次我想得久了,都会觉得非常害怕。我爸因为害得我从此记忆力严重受损,所以那时我恨omega,也讨厌你成为omega这件事;结果又因为记忆力差,我又弄丢了你的体检单。你看,每一件事都毛线球一样掺在一起,像是冥冥中注定要因为我的问题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把这一切推给卓远很简单,可是恨他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空洞。”
    “小珂——我是、我是这么一个不健全的人,我连记住你说的每个字都做不到,所以我一生都在被人抛弃。”
    韩江阙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墙壁上,他终于把心里的所有话说了出来:“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我没有能力给你幸福。”
    文珂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他听见了韩江阙心中的痛苦。
    韩江阙一生都在被人抛弃,从一出生就被韩战抛弃,再被omega父亲伤害,再然后到他的离开。甚至在之后,因为韩江阙为了他去寻找alpha父亲时,连omega父亲都因为他的“背叛”而不要他了。
    这样横亘一生的不断抛弃,对人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
    韩江阙的痛苦,其实已经逾越了恨这个字眼。
    一个连记忆都是奢侈品的人,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深深的不解和恐惧。
    文珂握紧电话,慢慢地说: “韩小阙,你听我说,你已经给了我幸福。”
    “你说得对,我确实懦弱。母亲去世之后,当年的我……其实想过自杀,但是出现那个念头的时候,我吓坏了,所以才会连自己都骗,这样苟且偷生地活下来——我有求生欲,这份求生欲来自于你。那十年,白天我把你给我的画尘封起来,尽量不去想你的名字;可是到了夜里,我就成了长颈鹿,为什么偏偏是长颈鹿呢,韩小阙,因为只有你说过我像长颈鹿的人,是你给了我的灵魂一个可以悄悄安放的肉身。”
    “所以我不仅软弱,其实我还很狡猾。我甚至从来没能做到给卓远真正的爱情,只是强行用理智约束着白天里的自己,好做一个尽职的omega,只从感情的角度上来说,我和他甚至说不清谁对不起谁。我把这一切都推到标记的力量上,是因为我狡猾出了惯性,连自己的懦弱和卑劣都不敢承认。甚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还在下意识地在保护着自己。”
    “我确实不如十年前的文珂那么好,那个小珂不会舍得这么欺负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重新变成那个他。你相信我,那个小珂其实一直在我心里,我没有杀死他,当我去跑舞池里紧紧抓住你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你还需要我。”
    “韩小阙,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懦弱的文珂勇敢起来的人。”
    “小珂……”
    原来文珂不是生来高大,是因为爱着他,才变成了那个他心中的长颈鹿。
    我一直需要你。
    他忽然很想抱住他的omega。
    那一瞬间,韩江阙想起高二时有一次他们晚自习前一起偷偷喝了一瓶啤酒,回来时被班主任当场抓住,严厉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身上有酒的味道。
    他当时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但是好学生文珂却面不改色地说:“老师,因为我们晚上一起吃了啤酒鸭。”
    韩江阙忍不住傻傻地笑了。
    他也同时想起了自己那时的心情——
    文珂怎么会那么讨人喜欢呢。
    原来你早就那么狡猾,但是承认自己狡猾的时候,连这个词都变得可爱了。
    “韩江阙。”
    文珂忽然郑重地叫了他的全名:“等你回来,标记我吧,好不好?”
    韩江阙握着电话,过了良久良久,他低声说:“我爱你,文珂。”
    他仰起头,漆黑的楼道里,唯一的微光来自楼梯隔间那个小小的窗口,几片雪花从中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像是轻柔的吻。
    他想,他现在是真的不那么在意了。
    这十年的考验,其实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度过,文珂靠着狡猾活了下来,而他因为执拗才等到了长颈鹿。
    这两者都和标记无关。
    他们当然都不是完美的圆形。
    但幸好爱情其实是拼图,正因为两个人都有缺口,才能严丝合缝地和在一块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雪仍然在下。
    可韩江阙握着电话,却觉得身体很暖,他把身体靠在墙上,然后慢慢地和文珂说话:“你这几天还好吗?”
    “我很好。”文珂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电话道:“我只是想你。还有……宝宝们也想你了。”
    “你怎么知道宝宝想我?”韩江阙忍不住问。
    “因为他们老是动不动就踢我啊。”
    文珂笑了一下,他站得有点累了,于是走到床边躺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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