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 草长莺飞,燕韩虽地处偏北, 天气却也跟着渐渐暖和了起来。一场春雨过后,各处已是草芽漫漫。
    三三两两的杏花绕指轻舞,已到一年之中最舒适的季节。
    樱桃在苑中石凳上打着盹。
    头埋在身体里, 仅留了尾巴偶尔扫了扫。
    临近正午时候的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早前遗留的残冬凉意仿佛也在这几日消散得无隐无踪。
    “许久未见樱桃这样了, 早前还真怕樱桃不习惯。没想到才回苑中几日, 这就有精神头了。”惯来都是胭脂在照顾樱桃。
    平燕也躬身,正好够伸手摸摸樱桃额头。
    樱桃睁眼,瞥了她一眼。
    见是胭脂和平燕, 便又闭了眼,任凭平燕摸摸它的头和下巴处, 它舒服得“喵”了几声, 似是示意平燕继续。
    胭脂和平燕皆被樱桃逗乐。
    初到燕韩时,樱桃就生了场病,前前后后拖了大半月。
    那时正当小姐新婚,梅老太太府中有讲究, 怕不吉利,便一直没让樱桃呆在南山苑。也就是二月中下旬, 小姐才将樱桃接了回来。
    起初刚回苑中的时候,樱桃精神也不是很好, 但樱桃似是有灵性一般, 能同早前一样在苑中守着小姐, 在小姐脚下打盹,慵懒发发呆,它竟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譬如眼下这般懒洋洋晒着太阳,任由旁人帮忙挠着痒痒,便也似早前在苍月京中一个模样了。
    胭脂和平燕相视笑笑。
    “在笑什么?”伴随着脚步声的,是流知的声音。
    声音里带着惯来的温和笑意。
    听闻是流知的声音,两人都相继转身,朝流知福了福身:“流知姐姐。”
    钱家早前是新宅和老宅两头住,只有钱誉一人一直住在老宅中。眼下钱誉同白苏墨成了亲,钱父和钱母也就带着钱文和钱铭搬回了新宅,便也没有了上半月在新宅,下半月在老宅的规矩,如今这老宅里便只剩下钱誉同白苏墨。
    靳夫人不在,老宅的女主人就只有白苏墨一个。
    靳夫人有交待,老宅之事皆由钱誉和白苏墨拿主意,周妈妈等人也没有多做旁的安排。流知一直是白苏墨身边管事的大丫鬟,齐润是国公爷留下的人,自然而然便接管了钱府老宅上下事宜。只是钱家本是商家,同国公府多少都有不同,想要在钱府中管事,便要做到既能照顾钱家的旧例,还需得管得合理。这方面齐润最是精明,流知也知晓拿捏分寸,于是三两个月下来,忙是忙了些,也算是平稳过度了。所以靳夫人没有留人,但这老宅这边倒也管理得紧紧有条。
    故而除却每日在钱誉和白苏墨跟前理事,流知在苑中露面的时间便不像早前在苍月京中那般多,白苏墨的日常起居也大多交由宝澶和胭脂,平燕,尹玉几人在照顾。
    平燕才感叹:“咦,流知姐姐今日竟有时间来苑中同我们说话,可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言罢,特意朝一侧的胭脂挤眉笑笑。
    早前在国公府,几人便是跟着流知的,惯来亲厚。
    胭脂会意,连忙点头赞同道:“那可不是!定是今日齐大总管人多事忙,抽身乏术,又许是良心发现,想起流知姐姐这两月都未在苑中多呆上些时候,就让流知姐姐先回苑中同我们说说话。“
    分明是胡话,两人低头嘻嘻笑作一团。
    “谨言慎行,从前说过多少次,到了钱府还是如此。”流知佯装半蹙眉头。
    两人纷纷福了福身。
    流知莞尔,从袖袋中掏出一枚信封,一面递于胭脂,一面问道:“宝澶在吗?”
    平燕伸手接过,不知信封中是何书信,满眼好奇之色。
    胭脂应道:“宝澶姐姐和尹玉一道,随小姐出府了,眼下还没回来呢。”
    正月新婚时白苏墨便吩咐过,日后府中只有“少东家”和“少夫人”,不可再唤“小姐”和“姑爷”,胭脂几人也是照做的。可自入国公府起,几人就一直唤的“小姐”,眼下虽是改口了,但总会三三两两叫混。钱誉又惯来随和,一盏茶,一句风轻云淡的“怎么习惯怎么便是,我倒觉得‘姑爷’二字更亲厚些”,一语解了燃眉之急。
    钱誉有心,白苏墨却之不恭。
    眼下,这苑中便又唤回了“小姐”和“姑爷”,也朗朗上口。
    胭脂话落,流知微微颔首。
    再隔几日小姐同姑爷便要离京往羌亚,羌亚路途遥远,民风也同苍月和燕韩有不小差异,近来齐润和她就一直在张罗姑爷和小姐出行之事。毕竟不在苍月京中,国公爷离京前也多有叮嘱,小姐是国公爷的掌上明珠,也是国公爷唯一的亲人,如今嫁到燕韩京中,去往羌亚这样的大事还需是知会国公爷一声的。
    前些时候小姐便让人送信去了苍月京中。
    国公爷离京前留了军中加急的门路,书信往来不必耗上一两月之久,许是国中事忙,都临到出行这几日上头,才收到国公爷的消息,大致便是,去往羌亚可矣,需自珍重之类云云。过往小姐多在府中,少有远行,远行也至多是到苏府梅老太太处,国公爷每回的叮嘱也都大同小异。
    流知是见小姐阅过书信后,似是一口气从心底松了:“看来是我多心了,爷爷无旁的事。”
    她跟在小姐身边时日最久,也自是最了解小姐心思。
    国公爷和梅老太太这趟来燕韩京中,如何看都不像为小姐同姑爷的亲事来的,亲事定得仓促,婚礼还赶在年关,也无关乎小姐会多心,便是她心中也是将信将疑的。
    国公爷的事情,府中旁人又哪里好问?
    倒是燕韩京中来得这封信,虽是迟了些,却也仿佛一颗定心丸,定了小姐,也定了姑爷的心,国公爷首肯了,这一趟去羌亚有于蓝和国公府带来的几十个护卫,再加上钱府的家丁和护卫,这一行便算是安稳。钱府经商,商路上的事情更是平常,通往羌亚的一路钱家多生意往来,但凡知会,都会有人一路照顾。
    这几日,流知同齐润都在筹备羌亚一行之事,这便是眼下这钱府老宅中最重要的事。
    府中旁的,也只能让宝澶先帮衬着。
    宝澶机灵活泼,但办事惯来利索,有些事也只能让宝澶盯着。
    流知思及此处,见胭脂拆信,平燕赶紧将脑袋凑了过去,两人干脆一道好奇打量着,似是连眼珠子都没转过,深怕错过了。
    流知见状,也不扰她们二人兴致,只留了句:“那晚些若是见到宝澶,就说我在寻她。”
    胭脂简单应了声好,眼珠子便又转回到信上去了。
    流知笑了笑,转身往苑外走去。
    两人听到脚步声,才回过神来,纷纷朝流知福了福身:“流知姐姐慢走。”
    流知并未回头,唇角微微勾了勾,果真,两人话音刚落,便又听平燕惊讶出声:“诶呀,是缈言要来了呀!”
    流知莞尔。
    她自是知晓信上提起的内容,国公爷正月里便让人将缈言从苍月接往燕韩京中来了。算来,应当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过往在苍月京中,便是胭脂,平燕,尹玉和缈言在伺候清然苑中起居,眼下凑到一处,这清清静静的南山苑怕是又要恢复清然苑的模样,日日都有三千只鸭子了。
    也恰此时,遥遥听到胭脂欢喜的声音:“呀,真是缈言!”
    紧接便是两人叽叽喳喳的欢呼声,再往后,离得太远,流知便也听不大清了,只是几个丫头来国公府的时日不算长,却都一直在清然苑中,情同姐妹手足,自然欢喜。
    流知低眉笑笑,遂又走出不远,才听迎面脚步声传来。
    流知抬眸,竟是钱誉领了一华衣锦袍男子,举手投足间,应是在介绍府中各处。
    是府中客人。
    虽有些远,流知还是低头俯身。
    钱家虽是商家,但流知是自国公府出来的,待客礼数皆是国公府的礼数。
    钱誉见是她,微怔。
    与钱誉同行的人也停下脚步来。
    钱誉笑道:”少夫人可在苑中?“
    钱誉惯来随和,问她话,是让她借答话机会起身。
    流知心知肚明,应道:”未回。“
    钱誉颔首,向一侧的人道:“是内子身边的丫鬟,随内子一道来的京中。”
    流知顺势看向钱誉身侧的那人,那人也正好打量了她一眼。
    流知低眉避讳。
    那人却笑了笑。
    钱誉不解。
    盛明远嘴角微微勾勒:“钱老板勿怪,我夫人生前……身边也有一个丫鬟,同她一道来的建平侯府……“说到此句时,莞尔之色已失。
    流知不明所以,可那句“夫人生前……”便已大致明了。
    “侯爷节哀。”钱誉语气也黯沉下来。
    盛明远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有话同你说。“
    钱誉从善如流。
    见两人离开,流知福了福身,也不出声相扰。
    南山苑就在前方,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亡妻,侯爷……
    流知眉头微蹙,燕韩京中,建平侯?
    听闻建平侯的封地在丰州,一府两辈人为燕韩诏文帝隐忍蛰伏,直至去年端阳节起,燕韩京中一场持续几月的动乱彻底铲除了外戚和辅政大臣两股势力,诏文帝亲政,首要的功臣听说便是这位建平侯盛明远。国中都言盛明远年少有为,又得诏文帝信任,怕是日后在燕韩朝中的地位如日整天,可到十一月,却有噩耗传来,建平侯夫人受了这场动乱的牵连,虽是离京了,却被外戚余孽所擒,烧死在城外一座苑落里……
    流知心头微凛。
    听闻,建平侯夫人曾是商家出身,也听闻,建平侯夫人死后,建平侯抱着烧焦的建平侯夫人尸.体在苑中坐了三日。国中都道建平侯待夫人情深,也立誓再不他娶……
    自古以来,专情的男子都易博人好感。
    京中之人大都敬佩建平侯。
    流知几人来燕韩京中的时日虽不长,却都有耳闻。
    建平侯夫人姓洛,便是燕韩首富洛家早前的东家……
    流知心中叹了叹,没想到今日竟在府中见到了建平侯盛明远,也算是插曲。
    再往前厅去,却又遇上了盘子。
    盘子有自己固定差事,少有在府中走动,流知见他自是意外。
    “流知姑娘,是你家中的来信,送信人说家中要事,务必让送到姑娘手中。”盘子竟是来寻她的。
    流知自然知晓家中来信的意思,一面笑笑收下,等盘子离开,才又一面快步寻了无人处去。
    她家中早已没有旁人,家中来信便是公子来信。
    流知环顾四周,确定并无旁人才慌忙拆信。
    公子素来谨慎,不会无缘无故冒险给她捎信。
    流知心中涌起一丝不好预感,深吸一口气,镇定往下看去,可便是心中预期,还是忍不住指尖颤了颤,信笺从手中滑了下去……
    公子……公子去了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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