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信现在心里有气:“不管,一帮险恶之徒,自作孽不可活。”
    “等等。”
    “还要我以德报怨是吗?”
    贞白上前,欲从他手里取回沉木剑,嘱咐:“你在村口等我。”
    他却攥着剑柄不撒手,贞白不解的看他:“嗯?”
    李怀信拉长着脸,对视间,恨恨地松开,调头就往村里去,顺便找了套托词,为自己铺台阶:“我只是怕你跑了。”
    贞白:“……”她若真想跑,他如今这副倒霉样能拦得住?
    李怀信走出老远,感觉人没跟上来,转过身,见贞白仍旧戳在原地,没好气道:“闲事又不想管了吗?”
    农舍内,妇人死死抵住门板,用尽全力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外面一下一下彷如重锤,撞得她几度踉跄,瘦弱的身板就像这扇经不起敲打的木门,已难以维系。冷汗簌簌淌落,松乱的发丝贴在脸颊耳根,即将崩溃绝望之际,她盯着躲在米缸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又再次硬撑起腰杆,只是,长久的支撑,已经让她脱力。
    撞门仍在继续,砰,砰,砰,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的……
    终于,门被狠狠撞开,妇人被大门猛力一顶,匍匐在地,她惊恐的回过头,一具行尸扭动着,睁着死鱼肚般的灰白瞳仁,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嗬嗬低吼,龇着带血的獠牙,猛地扑向她……
    妇人惊叫着睁大眼,以为死到临头,突然一道剑光横闪而过,有一瞬定格,行尸的脑袋咕咚掉地,滚至角落,继而无头身一歪,朝旁倒下。
    妇人劫后余生,满脸的泪水混着汗,瘫在地上,战战兢兢盯着那个执剑之人,站在逆光下,青丝泼墨,白衣无暇,恍如神邸降世,救世人于危难。妇人怔怔望着,神邸只字未吐,提剑转身,迈下台阶,与一个等在院中的黑衣女冠,肩并着肩,脚踏凡世尘埃,走在天光之下。
    数十家农户的大门及栅栏被推倒撞坏,仿佛遭遇抢掠杀戮般,一片狼藉,满地血迹。
    不远处,二十几个人和七八具行尸战作一团,手里握着长刀,毫无章法的乱砍,被行尸狠狠一撞,趔趄摔倒,行尸向前一扑,二者就在地上摸爬滚打,那人拳脚相向的乱踢,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行尸一把钳住他脚踝,那人蹬掉棉布鞋,一个劲儿的往前爬,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乱叫,连裤子都顾不上拽,垮到了膝盖。好不容易摆脱掉行尸的钳制,他爬起身准备狂奔,却被褪至膝盖处的裤腰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啃在磨刀石上,磕掉俩颗门牙,再抬头,满嘴血。不容其叫疼,又一具行尸扑了过来,他抡起磨刀石狠狠砸上其脑门,却已无暇对付另一只,行尸窜上来撕咬住他肩膀,因耐不住巨大疼痛,他手上一松,磨刀石直接砸在自己脚背上,那倒霉蛋惨叫连连。
    老蔡蹬开一只行尸,扭头看见同伴被咬的惨景,绷直手上的麻绳,冲过来勒住行尸的脖子,死命往后拽的同时,生生撕下倒霉蛋的一块臂肉,叼在嘴里,淌着血。
    倒霉蛋瘫坐在地上,嗷嗷大哭,泪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人尸大战,和瘫在地上被咬断了脖子的乡邻,鲜血喷溅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行尸叼在嘴里,一口一口的嚼碎了骨头,和着血肉吞下去。
    眼前一片腥红,他崩溃地趴在地上喊:“救命啊。”嗓子却像被塞子塞住了一样,喊不出声,眼泪鼻涕涌进血流不止的嘴里,几乎哽咽到窒息:“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吧……”他艰难撑起身,跪在地上,面向一院子厮杀的人尸,重重磕头:“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他起身,额头已经破了,又望着青天,重重一磕:“老天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待他再抬头时,就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姿,如旋风而至,长剑扫过,在空中交错擦肩,恍若浮光掠影,将七八具行尸斩杀殆尽。
    所有人回过头,呆呆望着二人,脚边躺着几具人首分离的尸身,然后,精疲力竭的跪了下去。
    老蔡愕然睁大眼:“是你们……竟然……”
    李怀信居高临下俯视他:“很意外吗?”
    老蔡的双手开始抖,因麻绳缠太紧,在不断用力拉扯间,将手掌勒得变了形,他颤巍巍解开缠绕的麻绳,掌心豁开一道口子,嫩肉外翻,但相比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把这俩修道之人困入地道,竟然还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老蔡大失所望:“啊,是啊,白忙活一场。”
    闻言,李怀信差点暴走一剑抹了丫脖子,他刚刚出手救了他们数十条性命,不言谢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说白忙活一场,李怀信恼火,怎么救了这么个天打雷劈的玩意儿,给自己添堵。
    他转向贞白,没好脸色道:“我是有多想不开,跟着你来救这一帮遭报应的人。”
    老蔡却突然激动起来:“你说谁遭报应?!”
    李怀信扫一眼满地残尸,和伤痕累累的众人,再加上老蔡那副好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态度,李怀信想问什么都百搭。遂不想跟这些胡搅蛮缠的村民掰扯,到时候一帮人倔强起来,要跟他火拼,自己总不能认怂的,但是欺负一村百姓,于他身份而言,说出去就有损颜面了。但是这帮人三番五次害他性命,以李怀信往日嚣张跋扈的尿性,就得以牙还牙,只是眼前这番惨景,已经让他们自食恶果,所以李怀信懒得再与其计较,对贞白道:“走了。”
    谁知老蔡冷哼一声:“进了枣林村,你们就再也别想出去。”
    这话听着及其刺耳,李怀信嘶一声:“你都这副德行了还敢大言不惭,就这点儿能耐也想困住我们?!”
    说完转身便走,老蔡却像念诅咒一样重复:“你们出不去的,再也别想出去了。”
    李怀信头也不回,冷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拐角处,那个之前被李怀信救下的妇人,紧搂住孩子缩在篱笆内,见他们走过,又怯懦得往后缩,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起来似的。
    李怀信只轻轻瞟了她一眼,妇人便吓得哆嗦了一下,惧怕极了,她怀里的小孩突然抬起头,说:“娘,有铃声。”
    李怀信倏地驻足,扭头盯着那孩子,妇人被他这一注视惊了魂,猛地抱住孩子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颤声道:“嘘,别,别说话。”
    因为他自己并没听见任何铃声,而这孩子刚说完,贞白已经如箭离弦,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能用营养液投喂我一下吗。
    第40章
    二人追至山间,在林中回绕半日,铃声早已消失,到夜间,山里温度骤降,细流被冻住,枝头凝着寒霜,又开始起雾。这雾不知纯与不纯,李怀信掩住口鼻,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呼吸间,又难免会吸入雾瘴,奈何他们翻过山丘,眼前所见,仍是山窝里的枣林村。
    “第三次了。”李怀信说,他们翻越了三次,每翻越一次,眼前看到的都是枣林村,就好像,山的那头永远都是枣林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中了迷障,产生了幻觉,索性也不掩着口鼻了,回过头,在迷雾中看贞白的脸,不甚清晰中,那高而深的眉骨此时显得几分柔和来,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了。
    李怀信忽地想起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那老东西说我们再也别想出去,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
    贞白举目望去,这里八方环山,巨石林立,周围垒起的峰峦和枣林村所在的山坳,如此地形,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身处长平乱葬岗。就在李怀信说出那句‘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时,她的心蓦地抽紧。
    如此相似的地形地貌,是巧合吧?
    她下意识去数围绕住枣林村的山峦,似是松了一口气的吐出:“八座。”
    不是七座是八座,仿佛这样,就跟长平乱葬岗不同了一样。
    李怀信听见她低喃,不惑:“什么八座?”
    “山。”
    李怀信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搞蒙了,皱了一下眉:“一句话能完整了说吗?”
    贞白适才解释道:“压住长平乱葬岗的,是七座山,而这里是八座,看地形,我方才差点误以为,是同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长平乱葬岗七座山峦是为了压住幽谷中几十万大军的亡灵和……你,若同一阵法运用在此地,难不成是要压住整个枣林村吗?!”言到此,李怀信倏地顿住,心底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甚至又数了一遍环绕村子的八座峰峦,确定不是七,才驱赶走那股窜出的不祥与难安:“长平乱葬岗的阵法是针对几十万大军的怨灵,但这里是成百上千条活人性命,用不到一处,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他缓了缓,确定呼吸了迷雾之后,并未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才沿着山地往下走,也可能这片刻功夫还未上头,但还是趁早下山为妙,毕竟这山间温度骤降,李怀信早已冻得手脚冰凉,他扫了眼结成冰柱的细流,抬腿迈过去,踩着坚硬的岩石,岩石倾斜,上面因水气结了层薄冰,有些打滑,他扶了把树干稳住脚,他说:“那鬼丫头蹿得可真快,把我们引到此地,然后绕着山林打转,几个意思?”
    “不知。”枯枝勾住了贞白的衣角,她轻轻一扯,踩在李怀信方才踩过的岩石上,还来不及落稳,足下一滑。
    李怀信闻声回头,就见贞白滑出去一米,往悬崖下坠,他伸手想够,贞白却凌空一旋,并没搭上他的手,沉木剑划拉过冰面,迅速开裂,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转,稳稳落在斜坡上,离他几步之遥。李怀信立刻收回手,藏在身后,有种被人拂了好意的不快。他面上不显,一路都不再吭声,贞白更是个闷葫芦,除了讲重点以外,别人若不说话,她绝对一字不言,是个极其枯燥之人。
    待到山脚下,李怀信终于忍不住,因为有件事,自刚才就盘旋在心头。
    “你既没死,却能听见铃声,是不是就意味着……”
    经他的话一提醒,贞白驻足,仿佛才意识到这茬:“我也是将死之人吗?”
    李怀信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什么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能听见铃声,这种……”李怀信顿了顿:“……特殊情况,就像,你身上没有一点人气,所以能听见铃声,这种特殊情况,难道不是吗?”
    贞白思忖间,忽然摇了摇头。
    李怀信还没明白她摇头的意思,贞白已经快速往村子走去,似乎是有些急切的,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出几分虚无缥缈来。李怀信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乱葬岗里,站在崩塌的山峦之上,修补大阵后,她摇摇欲坠的身影,薄削而消瘦,风一吹,就倒了下去。那时候,他来不及去体会当时的心境,沉淀到现在,历经短暂相处,再回想起来,竟然有些不落忍。她一介女流,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被活生生压在乱葬岗十年,扛过十几道天罚,重获自由,却孑然一身。
    她有亲故吗?
    啊,是有的,那块随身佩戴的墨玉,上面刻着个楊字,想必就是亲故了。如此贴身收藏,珍之又重,定是个极有分量的人吧。只是这分量远不及那个仇人,值得她去寻。
    李怀信喊她:“你能慢点儿吗?”
    贞白脚下不停:“我们得赶快出去。”
    “着急也没用吧,指望枣林村那些人给你指路吗?”
    贞白驻足:“如果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儿耗不起。”
    “就算现在出去了,你也没有任何头绪,怎么去找那个人?”
    贞白犹豫间,垂下的双手攥紧,似乎在心底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般,开口:“上太行山,找你师叔寒山君,他能占卜。”
    李怀信的目光滑过她握紧成拳的双手,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变了音,他试探道:“你跟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过节吗?”
    转瞬间,贞白已恢复淡然:“素不相识,何来过节。”
    李怀信也没指望她会坦诚相告,直接揭过这个话题,道:“走吧,终归是要出去的,总得想法子问个究竟。”
    只是想什么法子呢,这帮村民其实跟那些见人就咬的行尸没什么两样,毫无理智可言,李怀信边走边琢磨,干脆把那个带头使坏的老蔡抓了暴揍一顿,就不信丫能扛到只剩半条命,他最好是把硬骨头,能在自己拳头底下多抗一会儿,否则泄不完这口恶气。
    如此一盘算,李怀信就觉得手痒。
    远处传来吵杂声,村口林立的几颗枣树挡住了视线,二人快走几步,将近时,可见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机械的往村口去,栅栏后射出无数箭羽,即使钉穿了胸膛,也没能制止其半分。
    又是行尸!
    埋伏的陷阱启动,几张大网罩下,兜住三两只,在网中不断地撕扯扭动,喉咙发出咕咕低嚎,撕扯间,那张腐烂的脸绷住网格,使命往外顶,尽管渔线编织的网格切进肉里,也毫无知觉的继续挣扎撕扯。
    地底的利刃扎穿了脚背,将行尸钉在原地,他们嘶嘶嗬嗬,抬腿间,却未能□□,摇晃着一个趔趄,双膝跪在竖立的尖刃上,随即双手撑地,同样被利刃洞穿,五体投地的扎在了地上。
    两边林立的枣树忽然弯了腰,树干上系着几根麻绳,此刻麻绳绷直,接连到栅栏内,倾尽全力一拉一松间,两坨大石飞射出来,砸中两具行尸,砸进了那口深井中。
    李怀信走了几步,打量一颗不近不远的枣树,见上头没有系上麻绳也没有其他异样,才放心倚了上去,抱臂看戏:“看来村口的陷阱,还真是用来对付行尸的。”
    贞白站到他身侧,盯着三只被扎穿脚骨的行尸抬起腿,有些笨拙的冲栅栏方向迈进,疑惑:“这些行尸,为什么是从村外来的?”
    “因为那驭尸的鬼丫头就在村外啊,下午没逮住她,没想到又溜了回来作恶,真是一刻都闲不住,怨恨这么深,是要拿全村人来喂尸啊?”
    贞白却有所疑虑:“村民养尸,难道不应该是养在村子里的吗?”
    “兴许,是召出来了。”李怀信略微一想,又觉得:“不对,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贞白颔首:“直接放在村子里,再以凶铃驭尸杀人,岂不更方便。”
    也无需经过村口这道埋伏。
    “或许,原本就是养在村外的?”
    说话间,带着些许不确定性,李怀信已经不大乐意瞎猜了,目光盯着又一颗巨石,直接砸烂了一具快奔至栅栏外的行尸脑袋,从脖颈处折断,耷拉在肩后,像一颗发了霉的烂白菜,欲坠不坠间,又一块巨石将其整个砸出去几米,行尸倒地的瞬间,李怀信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颗炸开的脑颅中爬了出来,又像是流出来的血浆,因为天黑,又相距甚远,还不慎看仔细,就似乎什么异样都没有了。
    两具行尸越过艰难险阻,总算摸到了大门口,两双青紫发黑的手抓住栅栏,被荆棘的藤蔓刺穿掌心,行尸毫无痛觉,用蛮力狠狠一推。
    栅栏是以粗木所架,外层以带刺的藤蔓缠绕,内层则用粗绳和渔线混搅,一圈又一圈加固,地上挖了深深一道沟壑,再把一排排木桩子扎进去,填上土,光靠蛮力几乎难以撼动。
    行尸扒拉开藤蔓,一只手不顾一切往缝隙里钻,每进一寸,那密密麻麻的长刺则划拉破手心手背的皮肉,终于伸进去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却卡在木缝中,一截指尖堪堪露了头,没有血,却刮出里面殷红的皮肉。
    有人惊叫出声:“啊,手,手!”
    胆大的吼道:“一截手指头就把你吓成这样,给他剁了。”
    随即喀嚓一声,菜刀斩下,三节断指应声而落,刀刃直接插进那块木桩里,那人拔出刀,而那只三根切口平整的手仍在拼命往里钻,甚至又露出了小半截儿。
    胆小的连声音都开始哆嗦:“怎么办?”
    “起开。”胆大的一把拉开他,手里拎了把长刀,直接从夹缝中戳了出去,刺进行尸的肩胛,他发了狠,手腕用力一绞,欲想把那只胳膊卸下来。
    一旁的老蔡亲自上阵,刚与村民齐心协力发射完一块大石头,拉着绳索扭过头,就看见那胆大的手腕长刀一绞,厉声长啸:“住手你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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