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入冬,挨家挨户就关紧了门窗捂住暖气,店里又闹腾,所以都没注意外头何时下起了淋淋大雨,见樊家人身上都湿了大半,老板赶紧招呼伙计:“去,搬几根条凳来,再泡两壶热茶。”
    樊夫人忙道:“不,不用麻烦,我们就站一会儿,雨停了便走。”
    伙计迅速搬来两根条凳,靠着壁角安放,招呼樊家人落座。
    原本吵嚷的堂内,一时间静得只剩骨汤翻滚的噗嗤声,李怀信细嚼慢咽地吃肉,吐出一截骨头,整整齐齐码在桌边,码了一小堆,随口就说:“煮两块萝卜,解腻。”
    他嗓音低磁,若无其事地响起,打破沉寂,引来三三两两人侧目。
    贞白伸出竹筷,在素拼里夹出两块萝卜下锅。
    李怀信又道:“还有笋。”
    贞白照做。
    有人挑头,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来来来,吃吃吃,排骨都要熬烂了。”
    场面纷纷起了回声,各自都围着自己那桌锅,七嘴八舌的,气氛活泛起来:
    “给我也下两块萝卜,不是解腻吗,都下锅煮了。”
    “喝什么汤啊,喝酒,满上满上。”筷子敲得杯沿叮当响。
    “诶对嘛,痛快地,干了。”
    “酒怎么这么凉,刚从地窖里挖出来吗,老板,架炉子,煮酒。”
    “我还没吃几块肉呢,怎么炉子都冷了,多放几块碳不行吗,生意这么火,老板还扣扣搜搜的。”
    老板叫屈,明明放了一炉肚的碳火,是他们围着锅子侃大山,那张嘴光忙着论樊家的长短,把碳烧成一肚子灰,老板认命地让伙计替换炉灶,到后院把碳灰掏空,又添上新的火石。
    大伙儿背地里戳樊家脊梁骨,却没敢当着面打人嘴巴子,毕竟是当地大户,总还是有所收敛和顾忌的,只能叹:“这雨啥时候能停啊?”
    有人就问了:“樊夫人呐,这雨下得,不会耽误你们家事儿吧?”
    樊夫人没料到会有人搭讪,回了句:“不会。”
    “唉。”那人就道:“节哀啊。”
    随后接二连三地人开始宽慰,什么你别太难过,别太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云云。
    嗬,倒会惺惺作态。
    李怀信戳着锅里的萝卜,扫过大家虚情假意的嘴脸,忍不住笑了,他眉眼弯弯,很是愉悦的夹了块竹笋,胃口异常的好,感觉还能再吃几块腊排骨,好早让自己壮实回来。
    吃着吃着,李怀信就忍不住吐露了肺腑:“这里的民风真淳朴啊。”
    贞白莫名其妙抬起头,眼神似在问:淳的哪门子朴?又不似在问!
    李怀信勾着嘴角,往贞白身边挪近些,压低了那一把磁性非常的嗓子,做窃窃私语:“坏啊。”
    就背地里坏,嘴上坏,说三道四的坏,坏得多淳朴!
    末了他还觉不够,又加了句:“怎么这么坏。”那语气,仿佛打趣一般,凑近了跟贞白咬耳朵,说:“虚情假意的人真多。”
    贞白蓦地坐直,与他目光相触。
    李怀信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你呢?打的什么坏主意?”
    这个话题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贞白仍旧实话实说:“我说了,我要找到那个人。”
    “然后呢?找到那个人然后……”
    不等李怀信问完,贞白回答得很干脆:“杀了。”
    她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心肠,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她打的坏主意。
    这是要报仇,也在李怀信意料之中,他可没单纯到觉得这女冠找那人只为叙旧,顺势就问:“你莫不是个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造了孽,才会被封印在长平乱葬岗?”
    贞白迷惑:“造了什么孽?”
    “问你呢!”
    “什么又是造孽?”
    “谋财害命,杀人放火都是造孽。”
    贞白淡淡地应,声音很轻:“那便没有了。”
    李怀信揣摩着她话里真假,又听她道:“若论起来,在长平乱葬岗布下如此大阵,岂不更是造孽?”
    正因如此,才让李怀信猜不准,这女冠被镇压在乱葬岗,到底是受害者还是自食恶果者,他判断不出,索性换了话题:“你从哪里来?”
    “南边,禹山,不知观。”
    李怀信皱了眉,心下掂量: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破地方,听都没听过,所以才叫不知观吗?
    果不其然,贞白续道:“只是一座小山丘,一间不为人知的道观,隐于世,好清修。”
    这话李怀信就不信了,若真这么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你后来又怎会被压在乱葬岗,这其中因由,指不定多见不得光,所以她想随便胡诌掩护过去,也不无可能。
    看来这女冠也是个表里不一深不可测的!李怀信正钻牛角尖,那边伙计已经沏好了茶,挨个儿给樊家人倒上,杯子捧在手里,还没喝上一口,就听见外头有人惊叫:“救命啊,樊二少爷发疯啦,救命啊,要吃人啦。”
    第30章
    樊家人蓦地怔住,樊夫人手一抖,茶杯滚在地上,被水泼了一身,她浑然不顾,脚步急促地往门口蹿,有人揭开了棉布门帘,外头大雨滂沱,两个人像落水狗一样在大街上狂奔,一追一赶。
    “二哥。”樊老三头上还裹着孝布,一眼就认出了追着人撵的落水狗,大喊一声,冲进了雨幕。
    被追得落荒而逃的人闻声,扭头望见门口一众樊家人,急急打了个弯,朝这边奔命而来:“我滴娘诶,三少啊,快救救我,樊二少这是发的什么病,见人就咬啊。”
    樊老三要去拦自己二哥,谁料对方直冲而来,狠狠一撞,身板像铁板一块,把樊老三撞倒在地,摔在那摊凹凸不平的浅水坑里。
    樊老三被那一下撞得七荤八素,又摔得不轻,手肘撑着地面擦破了皮,疼得龇牙,吼道:“失心疯啊你!”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猛扑,泰山石般砸在了樊老三身上,龇着牙就要往他脖子上咬。
    樊老三低咒一声,手肘抵住对方脖颈,开始拉锯。
    樊家人见状,个个大惊失色,几名男丁蹿进雨里,试图将失心疯的樊二少爷架开。
    众人纷纷扒开窗,瞅着外头俩少爷在泥泞里掐得死去活来,拉都拉不开,又开始事不关己的评头论足起来:“肯定是争夺家产来着,樊二少爷不甘心。”
    “对对对,老大埋了,老二又没死,轮也轮不到樊老三摔丧盆子继承家业,不打起来才怪嗫。”
    “瞧见没,都急红眼了。”
    “怎么丧服都没穿啊。”
    “哎哟,还真……这做儿子的,连自己亲爹出殡都没去送?”
    “也算不得啥,为了那点家业搞内斗,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别说区区一个大宅门,放眼皇亲贵胄里,六亲不认的事儿海了去了,不稀奇。”
    众人扒着窗户观战,各有各的见地,突然有人提心吊胆地喊了声:“哎哟樊夫人咧。”就见樊夫人扑进雨中,要去拉开樊二少,谁料这落水狗真就六亲不认,一口咬在樊夫人手腕上,发了狠似的,咬进了骨肉里,顿时见了血,被大雨冲涮洗净。
    看客们不淡定了,扭身搡了把背后挡道的人:“快别看了,赶紧拉架去,别伤着了樊夫人。”
    “樊常兴这不孝子……”看客们骂骂咧咧地出去管闲事,把发了疯的樊常兴从樊老三的身上架起来,这人仿佛狂性大发,好一顿折腾,众人才七手八脚地将其制住,嘴里却死死咬着樊夫人的腕子,满口白牙如同锯齿,嵌进皮肉,洞穿了血脉,混着雨水直流进袖袍中,染红一大片。
    樊夫人痛吟出声,整张脸都白无血色。
    樊老三猛地窜起来,大骂:“狗日的樊常兴,发的哪门子狂犬病,咬你老母啊,撒嘴!”
    樊常兴赤红着眼,在众人的钳制下,如一头困兽,非但没撒嘴,还咬得越发狠了。有人锢住他两颊,去掰他的嘴,却徒劳地使了半天劲,忍不住道:“这牙口可真好。”
    樊老三气结,狠狠踹了樊常兴一脚:“你跟谁过不去!不撒嘴是吧,耍狠是吧,老子今儿就不信了。”他怒气冲冲奔进店,四下一扫,眼疾手快地拎起一柄刨炉子的火钳,又气势汹汹地折回,边走边骂道:“等撬开你的嘴,看我不打碎你的牙!咱爹刚下葬,你就来犯浑,敢咬大娘了,合着她没生过你,就狠得下心来伤人?!老子平时再不着调,也没你这么大逆不道!”
    说着,钳子就往人嘴里捅,樊夫人忍着剧痛想拦:“樊深,你别伤着他牙……”
    瞧着那一嘴的血,樊老三气得两眼喷火:“他把您手都快咬断了,我还顾及他牙,要不是怕伤着您手,我非将这钳子烧红了来撬。”
    钳子捅破了嘴角,却撬不进狭窄的齿缝,糊了满嘴的碳灰。
    “樊常兴,你撒不撒嘴!”樊老三急得没了章法,正束手无策之际,不知哪位看好戏的祖宗慢悠悠懒洋洋的说了句:“给蠢的,拍晕啊。”
    樊老三醍醐灌顶,顾不得对方前半句骂人的话,附和道:“对,把他给我拍晕了。”
    架着樊常兴的某人闻言,立即一记刀手劈在其后颈,奈何他留有余力,唯恐把人劈出个三长两短,吃罪不起。
    樊老三气得翻白眼:“你没吃饭啊,给我狠狠的,抽死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抽死了算我的。”
    那人得令,不再有任何顾虑,下手稳准狠,一记闷响后,直接把人干晕了,樊老三立即上前,把樊夫人的手从樊常兴的嘴下抢救回来,盯着腕颈那两排深如血洞的牙印,脸都青了,搀住人往屋里扶:“大娘,您忍着点儿啊。”
    “我没事儿。”樊夫人强忍痛楚,声线却在发颤。
    樊老三将其安置在最近一桌,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奈何浑身上下湿了个通透,雨水又从湿发里往下滴,划过饱满的额头,悬在眉骨上,樊老三自身找不到一块干爽的衣料,干脆把樊家一名没淋过雨的女眷素巾摘了,去缠樊夫人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吩咐:“把锅端走,炉子挪过来些。”
    身旁人照做,还把碳火挑得更旺,挪到樊夫人近前。
    樊老三垂着头,把樊夫人的腕子缠了一圈又一圈,鲜血则浸透了素布好几层,他扎实地打了个活结,揩了把流至眼皮上的水:“这么冷的天淋一场雨,哪里受得住。”
    他握住那只手,大声问:“掌柜,有没有干爽的衣裳,借一身给我大娘。”
    周遭围满了人,老板的声音从人墙后面传来:“有,让樊夫人跟我上楼换吧。”
    樊老三小心翼翼扶起樊夫人:“都围着干什么,回去吃你们的饭,玉清,扶大娘上楼换衣服,当心着手,别碰了。”
    待樊夫人上了楼,大家才想起来罪魁祸首,樊常兴被扔在地上,身子歪斜的靠着柜台,面色乌青,衣衫泥脏,湿漉漉的搅在身上。
    有长辈问:“常兴这是怎么了?”
    樊老三肝火正旺,没好气道:“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病了好几天,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大娘衣不解带的守着他,还要操持丧事,父亲起灵的时候他还没醒呢,结果醒来就犯浑。”
    “常兴以前不这样啊,挺规矩一孩子,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是不是,是不是……”
    樊老三不耐烦:“是什么?”
    “中邪了。”
    接茬的嗓音低磁,漫不经心地响在人群外,声线跟方才那句“给蠢的,拍晕啊”如出一辙,樊老三扭过头,就看见一男一女,穿一黑一白,并肩而立。
    樊老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黑白配啊!从哪来这么打眼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等等,樊老三摒去心中杂念,此刻打眼和神仙眷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说什么?”
    “中邪了。”
    闻言,人群静了瞬息,蓦地窃窃私语,皆不可思议。
    樊老三顿了一下,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逡巡,男子白衣银冠,负剑匣,天之骄子般,而女冠,黑袍长冠,沉木剑,冷若冰霜,两位气度非凡,不似那些逮谁就坑的江湖神棍。
    樊老三心里没底,却也不相信:“胡说八道,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中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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