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了踩堆成小山的软泥,走到一个大坑前往下看了看,挺深:“刨完了他们倒是把土给填回去啊。”
    贞白看向乱七八糟的灵堂,梁上挂着昨夜被烧了一半的白帐,边沿焦黑。
    棺椁前的灯盏倒在地上,里面的灯油已经漏干。
    赵九避开坑洼,七拐八绕地走向灵堂,撸起袖子把灯盏放在矮凳前,又朝棺椁作了个辑,才叹气道:“这帮缺德鬼。”
    贞白扫视一圈,之前繁茂的那簇青竹已经折断,倒在地上,被铲出来的泥土掩埋了小半段,贞白的目光一寸一寸的在青竹上移动,视线摩挲着来来回回,连每一根竹节都看得异常仔细,然后停驻在顶端,她顺着竹尖倾倒所指的方向微微抬眼,看见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坐落朝南,独立而建,一进院内就能瞧见,不会引人刻意注目,有点像用以柴房或仓库之类的,所以一开始贞白也就忽略了这间不打眼的屋舍。
    贞白朝门扉靠近,微微蹙眉。
    赵九提着一把扫帚出来,他说:“道长,我得把灵堂打扫一下,烧纸钱的火盆被昨晚那两个官爷踢翻了,屋里到处都是灰。”
    赵九正说着,见贞白立在小屋前,抬手抽掉了门阀。
    他心下好奇,踩着烂泥走了过去,随着大门被推开,屋内的陈设映入眼帘。
    正对大门的里头是一张红木床,垂着水红色纱帐,遮了里头的景象,红袖添香。
    靠床的左边摆着一台梳妆桌,右侧是立式衣橱,柜门雕着时下女儿家们最喜欢的花团锦簇。
    赵九道:“这应该是闺女的房间吧?!”
    确实一眼就能分辨,这是属于女子的闺房。
    贞白抬步走进,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
    光看此间用度,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木材,雕工精湛,色调搭配颇为讲究,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户人家逊色,可想王六格外疼惜这个女儿,可是……又不太像……
    贞白四下逡巡,问:“王六夫妇,疼这个女儿吗?”
    “怎么不疼,小曲就是他俩的命根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小曲失踪,闹得家破人亡。”
    贞白凝神:“可是不对啊。”
    “怎么了?”赵九不明所以。
    “这确定是他女儿的房间吗?”
    赵九放下扫帚:“是吧,刚刚我找灯油的时候,把那边的屋子转了一圈,里头只有一间卧房,榻上叠着王六的旧衣,应该是他们夫妇住的,然后就是厨房和仓房连着,这间应该就是小曲的房间了。”
    说着赵九进了屋,拿起梳妆台上几支钗花,笃定道:“没错,就是,这支钗我还见小曲戴过。哦对,我想起来了,小曲出生后,王六特意请人来建了个新房,当时还跟我打听过有没有认识的工匠,估计盖的就是这间,给他闺女儿的。道长,这有什么问题吗?”
    贞白前后指了指,道:“宅基前宽后窄,向首位于基地宽阔的一边,而坐山位于狭窄的一边,开口扩张,形似棺材,他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打棺吗?”
    赵九一懵,后背发凉:“啥?!”
    第18章
    “阳棺。”贞白道:“活人住的房子称阳宅,把阳宅按照棺材的形状建造,让活人住进去,就是阳棺,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往死里养?”
    赵九站在屋内,突然觉得浑身不适:“往死里……”
    贞白抬起头,看向屋顶,房顶四周有梁柱,像极了四颗棺木钉。
    赵九也条件反射的跟着抬头看,顿时汗毛倒竖,平常人家屋顶能见横梁与瓦砾,而这个屋子上面吊了顶,是块长方形的木板,呈弧形,除了四角的四根梁柱,跟个棺材盖无异,沉沉的压在头顶。
    “道长。”赵九紧紧握着那支钗花,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这房子是真邪门儿啊。”
    赵九将钗花扔回梳妆台,掌心被戳出了印迹,因为震惊,没顾得上疼,他两步退到门外。
    贞白没管他,只道:“阳棺盖棺,被四角梁柱钉死,主凶,压人气命,等同活埋。这样的布置,应是业内道家所为,所以当年建屋时,王六还请过道人?”
    赵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胆寒道:“不会吧,谁会把自己家修成凶宅,这也太吓人了,王六怎么可能,那可是他亲闺女儿,宝贝得要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若不是王六,那就是建房子的工匠存心害人。”
    “这也不可能。”王六摆摆手:“那工匠咱们都认识,哦对,道长你也见过的,就昨天,你不是去给王六择吉地吗,就是山上那个摔瘸了腿的樵夫,他以前做这行,当年还是我给王六介绍的,活儿做的仔细,口碑一直不错,后来好像砸了手,就不出工了。”
    贞白想了一下:“那个樵夫?”
    赵九点点头:“对。”
    “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就住在城头,现在要去吗?”
    “嗯。”贞白应道,正欲转身,就听嘎嘣一声,好像有人踢到了石子儿。
    窗外快速闪过一抹黑影,赵九虎躯一震,还未从阳棺的惊惧中挣扎出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差点灵魂出窍,惊悚地嚎了一嗓子:“鬼啊……”
    贞白却不以为意的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扉:“是衙门里的人。”
    闻言,赵九收住了几乎颤抖的尾音,狠狠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这青天白日的,哪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只是因为这房子犯悚,他僵在原地,问:“怎么会有官差?”
    “一路跟来的。”
    “啊?”他居然一点都没发觉:“是在监视咱们吗?”
    “是吧。”贞白说:“那个梁捕头,疑心重。”
    “那……咱们还去找樵夫吗?”
    “去问问当时什么情况吧,这屋舍是他当年修建的,可能会知道些内情。”
    “那行,他昨天腿脚受了伤,今天应该会在家修养。”赵九瞥了眼这间闺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阴气森森的,令人四肢发寒,他退后几步,只想快些离开这间房,忙道:“咱现在就过去。”
    贞白未做迟疑,与赵九出了院门,往城头的樵夫家去。
    一直尾随的衙役露馅之后就离开了,飞奔入县衙,气喘吁吁地把在王六家中的所见所闻向梁捕头阐述了一遍,他还格外带入氛围的压低了声音,跟讲鬼故事一样,把几个旁听的衙役说得后背脊发凉。
    “真的假的?有这么玄?”一个衙役不确信的问。
    那负责跟踪尾随的衙役演讲完,一阵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下肚,连茶叶都囫囵吞了,一抹嘴道:“可不是,那说得跟真的似的,把我在外头都吓一跳,结果踩到了石子儿,露了行迹。但是他们现在要去城头樵夫老苏家,就为当年建阳棺这事儿,我就立刻回来跟头儿汇报了,咱要不要也跟过去顺藤摸瓜,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玄?”
    “若真如这女冠所言,王六家中是个风水局,那建房子的老苏就很有问题。”梁捕头搓着下巴冒出来的胡渣,展开了联想:“这么说来,从二十年前王六闺女出生,要建这个房子起,这人就起了歹心,如此推测的话,王六闺女的失踪也很可能跟他相关。”
    “对。”众人附议。
    梁捕头扫视众人一眼:“所以你们也相信,这神棍说的劳什子阳棺?”
    尾随贞白的衙役道:“头儿,咱也不能说全信,就是吧,这看的风水局不是,很难说得清,就比如当今天子,还迷信呢。”
    梁捕头看着他:“迷信啥?”
    尾随贞白的衙役底气十足道:“太行道啊,那传闻中的太行道,可比这个玄。”
    民间不是还流传着,太行山是国之核心,乃天下之脊,什么得太行者得天下,极为夸大其词,也不知是天子听信了这些传言而倚重太行道,还是因为天子倚重太行道而流出的这些传言,反正很久很久以前,引起过天下热议的是,承德年间,太上皇的嫡长子,本应继承大统之人,却一出生就送上了太行修行。到了本朝,二皇子也给送入了太行道,可见在天家眼中,对太行道的倚重非比寻常。
    梁捕头一拍桌子,满脸愤慨:“你不说这茬还好,就是那皇帝老二兴起来的风气,带头搞这些封建迷信,所以这些人一个个不务正业,削尖了脑袋想遁入个道门,一不留神还入了个歪门邪道,搞得那些神棍到处招摇撞骗,就那什么女冠,啊,好好一大姑娘,不老老实实在家学学刺绣,择一夫婿相夫教子,非要跟风去搞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瞎起什么哄!”
    衙役道:“头儿,咱可都是吃着皇粮的,你在背后这么指责当今天子,就不怕……”
    “怕个钏钏,天高皇帝远的,他还能长了一对顺风耳啊!瞅你那点出息。”梁捕头站起身,抓起佩刀,话锋一转:“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米铺找曹寡妇,带她来县衙认……唉,都一堆骸骨了估计想认也认不出来,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发现呢,再了解一下当年她丈夫失踪的案情,也去找东来顺的伙计问问,万一县志记载有什么遗漏。”
    这是桩旧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要翻出来再查,什么线索都已经断了。
    本来他们今日计划上访那几家大户,正琢磨如何说服那些人去挖他们家祖坟,这种讨打讨骂的事,就算是官府衙门也会被人拎着棍子给打出来。
    可也不能夜半三更偷偷去刨人祖坟吧,太不是东西了。
    再说,他们是官又不是盗匪,平常再强势,也干不出这么丧阴德的事。
    正发愁时,跟踪贞白的衙役就来汇报了,所以梁捕头一改计划,让剩下的几个人跟着他去城头樵夫老苏家,看那女冠究竟能问出个什么名堂,他们也正好顺藤摸瓜。
    一打定主意,梁捕头就带着手下风风火火出了衙门,直奔目的地。
    樵夫苏家是个老院子,说在城头就是城头的最边上,独门独户的坐落在最荒僻的一角,院子里堆满了柴禾,一捆一捆缠紧了码得老高,收拾得格外规整。
    贞白和赵九的突然造访让樵夫有些意外,但这位女冠是昨日救过自己的人,他热情的把二位迎进门,喜笑颜开地沏了壶茶,一瘸一拐的放在矮凳前,又去洗了两个碗来,他说:“我都还没专程去跟道长道谢呢。”
    赵九见他行动不便,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碗,主动倒满了:“你快歇着吧,别忙活了,道长来这又不是让你敬茶的。”
    “哦。”樵夫笑了笑,拉了凳子在贞白对面坐下:“有什么事吗?”
    贞白不会绕弯子,直奔主题地问:“听赵九说,你以前给王六的女儿盖过一间屋子。”
    樵夫没料到贞白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诶,是,都过去十几二十年了吧,那闺女儿都大了……”说到此,他又想起王六闺女失踪的事,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我现在也不做那行了,手艺都回潮了,道长是要找人修葺屋舍吗?”
    “不是,我今日去王六家看过,发现他女儿房间的格局有问题。”贞白看着樵夫的反应,道:“你是懂这行的,想必也知道修建阳宅,有些忌讳,不可能做个前宽后窄的地基。”
    闻言,樵夫的脸色变了变,他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手,刚要开口,就听一阵人多势众的脚步声逼近,他们转过脸,只见梁捕头带着人直接迈进了院子,气势迫人。
    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看见梁捕头的瞬间,樵夫的脸色立即就白了,他不由自主的往后挪了一小步,眼中难掩惊慌。
    望着逼近自己的这张阎罗脸,樵夫小心翼翼开口:“我……我犯什么事了吗?”
    梁捕头扫了眼贞白和赵九,逼视着樵夫,沉声道:“你说呢?”
    樵夫退后半步,膝窝磕了一下矮凳:“我是良民啊。”
    “良民?”梁捕头审视嫌疑人的目光尤为犀利:“那你心虚什么?”
    “我……”樵夫卡了壳,扭头看了看贞白,咬了咬牙:“不关我的事啊。”
    梁捕头厉声道:“王六女儿那间房是你盖的吧,害人了知不知道,还敢说不关你的事,再不老实交代,就抓回衙门上刑。”
    果然这些官差上门跟道长是为了同一件事,樵夫不经吓,知道梁捕头在县衙里是个办案的厉害角色,眼光毒,在这个小地方被称为名捕。
    樵夫不敢隐瞒,只得老实交代:“真不赖我啊梁捕头,当年王六请我上工,我看完之后,明明白白说了那么盖房子会犯忌讳,可那王六拿着草图,坚持要这么盖,我还纳闷儿他是不是活腻味了。本来吧,这种活儿我不太愿意接,因为不吉利,但是扛不住他给得钱多。况且,他是在自家院里建房子,要建成啥样都他说了算,又不是去害别人。”
    梁捕头挑了下眉:“害自个儿闺女就成?”
    樵夫道:“不怪我说,他要想害自个儿闺女,就算我不给他盖这种不吉利的房子,他也能投毒啊。”
    “所以,王六为什么要劳心费神的绕这么大一圈儿来害自个儿闺女?他直接投毒啊!”
    “这我哪儿知道。可能,哦,直接投毒的话一看就是谋杀,免不了被官府抓了去砍头,盖个这种索命的房子,就杀人于无形。”樵夫说完,就对上梁捕头那双质疑的眼睛,顿时反应强烈起来:“你不相信吗,我说的都是实情,真的是王六他……”
    梁捕头截过话:“王六要害自个儿闺女?虎毒还不食子啦!”
    樵夫冤得要命,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十张嘴都说不清,尽力想去解释:“梁捕头,我是个本分人……”
    梁捕头冷哼一声:“本分人可干不出来这种事,多好的计谋啊,果然杀人于无形,所以,王六的女儿已经遇害了?尸体呢?你藏哪儿?”
    樵夫吓一大跳:“不是,我不知道,他女儿不是失踪了没找着吗。”
    “那你说什么杀人于无形,不就是暗指人死了,你还知道什么,老实交代!”
    “我不知道啊,我也没有暗指啊。”樵夫都快哭了,丧着脸:“我就是猜,瞎猜。而且那房子吧,也就,风水差点儿,唬人而已,要不是今天道长过来突然提起,我也不会把这事儿跟王六女儿的失踪联系在一起,紧接着你就带着人过来,气势汹汹的,给我吓慌了神,说话才颠三倒四。梁捕头,你看啊,房子盖好之后,十几二十年了,不也一直相安无事吗,我估计吧,他女儿失踪,不关这房子什么事,更不关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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