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诚恳地看着殷渺渺等人,仿佛在刹那间超越了时空,与他们面对面交谈。
    然而……无人应答。
    殷渺渺道:“牺牲容易,信任难。”
    牺牲是一刹那的事,魂魄交予他人,等待转世,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修士的心性,宁可自己想更麻烦的办法,也不会同意这样的提议。
    渡厄寺的高僧叹息一声,不再强求。
    殷渺渺思索道:“我们面临的问题很简单,时间还有,只是不够,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传承和火种,只能二选一。”
    传承是文明,是神京千万年来的思想技术瑰宝,凝结了无数人的心血。只是,没有了延续文明的人,传承也不过就是一件宝物。
    火种是凡人,是神京延续的可能。只要凡人能够找到繁衍生息的新地方,那就是新的神京。
    至于让凡人带走传承……唉,传承又岂是一些书,一些知识,修真界千万年的结晶,必须用合适的方法承载。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筹备,已经太迟了,难以两全。
    要么,建诺亚方舟,拯救凡人。
    要么,建文明高塔,留下传承。
    殷渺渺抬起头,看向神京的三个人,心想,其实不必做出选择,面前的人已经证明了神京的选择。
    视线交汇的刹那,场景骤然变幻。
    他们犹如一抹鬼影,置身于一个极其嘈杂的空间里。形容各异的修士们挤坐在蒲团上,唾沫横飞,激烈地争辩着。
    “拯救凡人,毫无意义。凡人是什么东西?蝼蚁!”
    “神京是因为有各门派才是神京,不是因为凡人才是。大千世界,哪个没有凡人存在?那是神京吗?”
    “老朽一把年纪,活够了,不惧死。但门派不能消亡在我等手中。”
    “所言甚是!其他世界的修士学了我派的心法,就是我派的弟子,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有何要紧?”
    影像的面容如此逼真,每一根发丝,每一道皱纹,每一块肌肉,都那么自然,绝不是靠空想编织出来的虚幻。他们争执着,有虚情假意,也有真心实意,有卑鄙无耻,也有慷慨激昂。
    生和死的边界,不管是何种选择,都令人心生触动。
    第675章
    神京的修士,最终选择了放弃地盘, 放弃凡人, 留下传承。而他们自己, 则与神京共存亡。
    游戏也变得不再像是游戏了。
    殷渺渺等人进入了自己的单人“副本”, 也就是其选择门派的个人幻境。她看到碧云楼里, 很多弟子们窝在藏书楼里, 不分日夜地复制着玉简。
    “功法, 功法最重要!必须先刻录这个!”
    “历史,我们碧云楼的历史才是根本!”
    “都别吵了!玉简不够了啊, 有没有人过来帮忙炼制玉简??”
    年轻人热血上头, 面临必死的绝境,反而激发出了万丈豪气, 不分昼夜地投入到了门派的传承计划中去。
    可殷渺渺在绕过书楼后,也看到了两个小姑娘在竹林里抹眼泪。
    一个说:“门派没了就没了,人活着才有希望啊。为什么要我们去死,留下那些没有用的东西?”
    另一个说:“就是啊, 我想回家,我不想学道了。我想回家!”
    殷渺渺正想离开, 就见一个女弟子气喘吁吁地御风飞来:“门派出了新令, 大家快去看!说是家在凡间的可以报名回乡……”
    呼啦。众人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 围拢过来询问。
    女弟子摆着手:“说不清楚, 大家自己去看吧。门派给我们做了详细的安排。”
    众人一股脑儿跑了下去。
    殷渺渺顺着人流往外走,看到了广场上漂浮在空中的布告栏,里面详细地说明了碧云楼的新规定。
    首先, 有亲属在凡间的修士,可以报名参加巡护队,就近分配到家乡附近担任守卫,以保护凡间安宁。
    这不仅是为了安抚心系家人的弟子,更是为长久计。
    毁灭之日不知何时会到来,与堕落者的战争绝非朝夕,战场上不断有修士死去,需要源源不绝地补充新血。而繁衍靠修士肯定是不行,必须靠凡人的生育能力才行。
    所以,哪怕修士再不重视凡人,还是要派出弟子保护。
    其次,神京彻底进入战争状态。一旦进阶炼气中期,就有可能被派上战场,没有时间慢慢试炼,所有人都要学会在战火中生存成长。
    为了激励弟子们,各大门派不计血本,抛出了极其诱人的奖励机制。只要奋勇杀敌,不仅自己能享受到大量资源,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可以受到庇护,甚至不用考试即可拜入宗门。
    ……
    类似的条款还有许多,每一条都在告诉弟子们:不要放弃,虽然看起来是绝境,但只要坚持下去,也许就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这犹如一剂强心剂,让萎靡的人振作起来,也犹如一支镇定剂,让绝望之下燃烧生命的人冷静下来。
    大家慢慢意识到,末世并不是明天就到来。
    有了喘息之机,萦绕在心头的阴郁之气自然慢慢消散。
    弟子们互相鼓励。
    “看门派的安排,还是有希望的,我们要相信门派。”
    “是啊,复刻传承只是以防万一,毕竟战火里的损毁也不小。”
    “对对,不能放弃,事情哪就那么糟糕了,神京万万年都没事,我们不会那么倒霉。”
    当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自诩精明。
    “别傻了,这只是门派的障眼法而已,只是要我们安心卖命。”
    “谁信谁傻,如果真的没事,某些长老怎么会离开?”
    “对啊,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
    这果然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
    新一代的孩子们,自出生起就生活于战火中,知道黑暗的袭击到来时,不能哭闹要屏住呼吸,饿了要忍,渴了也要忍,想要嘘嘘,能憋就憋,憋不住就尿身上。
    新一代的弟子们,刚刚学会使用法术,就被丢到了战场上,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交锋。
    昨天一同入门的弟子,今天就有可能死去。
    残酷如斯,远胜于所谓的道魔之战。
    然而,这样的付出,并没有换来转机,反而愈发糟糕。
    堕落者越来越少,新的敌人出现了。
    假如说堕落者是半凝固的肉块,能不断重组融合,那么,深渊者就更超出了人类已有的认知。
    它的身体没有明确的头颅躯干之分,全然没有人形或是兽形,浑身上下长满了恶心的脓包,并藏有无数章鱼般的触手。触手上长着许多圆形的斑点,里头有什么不断滚动,说是吸盘又不像,反而有些类似于眼球。
    这些怪物喜欢躲藏在缝隙之中,地缝、山缝、门缝都有它们的行踪。
    最奇怪的是,窄窄的一条缝隙,分明不可能藏有这么庞大的怪物,它们却好像感觉不到,轻松自如地从缝中爬了出来。
    就好像……那些缝隙连接着从未被人找到过的深渊。
    在这些怪物面前,神京宛如初出茅庐的少年,对其来历、弱点、行为方式都一无所知。
    “不可能啊。”皓首穷经的老道人难以理解,几乎发狂,“三千世界固然奥妙,可要前往另一世界,非穿越浩瀚的虚空不可。没有界门,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出现呢?没道理啊!”
    疯道人喝着烈酒,哈哈大笑:“界门,对,嗝,界门。界门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混沌从哪里来,没有人怀疑过。哪有那么简单?!”
    “师尊,我错了。”有人说,“倘若你有办法,请救救神京吧。”
    殷渺渺循声看去,是她捏角色送的便宜师父到了。
    君长风和曾经秘境里见到的一模一样,道袍玉冠,简练清疏。
    疯道人冷笑:“你错了,你错了关我什么事?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叫你断了尘缘,你不断,非要和那个女人成婚,结果你看看,弄出什么事来?堂堂元婴,因为争风吃醋入魔!门派的老脸都给你丢尽了!”
    也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怒火,他滔滔不绝地痛骂起来:“还有你那个徒弟,竟然有如此无耻的想法,好在她有自知之明,滚出山门,为杀魔修而死,总算没太丢我的脸!但是你,你呢?”
    “都是徒儿的错。”君长风道,“作为道侣,我没照顾好瑶桃,作为师父,我没有教导好柳絮,都是我的错。”
    疯道人冷漠道:“听你说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明白错在哪里。”
    君长风道:“师尊,我这等孽徒,死了亦不可惜。然则门中弟子何其无辜?当年之事,我不信师尊,是我的不是,我不求师尊原谅,只求您看在天下人的份上,想想办法吧。”
    “你以为老道是见死不救的畜生吗?”疯道人摔下酒葫芦,高声痛骂,“我是没办法!咱们是书里的字,书里的画,看着呼风唤雨厉害了,它们是吃书的蛀虫,就算小的和一粒米似的,你能奈它何?”
    君长风一怔。
    白头的老道士一怔。
    旁观的殷渺渺也怔住了。
    疯道人抹了把脸,疲惫道:“有些话,你们以前不信,也不怪你们。老道自己也以为自己疯了。我宁可自己疯了,也不想那是真的。”
    君长风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疯道人闭上了眼睛,曾经窥见过的异常景象再度浮现在心头,霎时间,灵台震荡,目眩头晕。他定了定神,道:“我们这个世界,在它们眼里就好像黑夜里的火把,亮得不能再亮。它们是飞蛾,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杀不完的。”
    “灭掉灯烛呢?”君长风问。
    疯道人说:“你道那火是什么?是活人,不,不止是人,是活着的一切。”
    殷渺渺忍不住插了句话:“这些飞蛾,就是毁灭之源吗?”
    “老道哪里晓得。”疯道人捡起酒葫芦,灌了两口酒,想想说,“这些玩意儿厉害是厉害,但看得见摸得着,要我说,只不过是烦人的虱子。让那么多修士避之不及的,还要厉害。”
    他看着殷渺渺:“小丫头,听师祖一句话。世界比你想的还要复杂,人比你想的还要渺小,修士也一样。”
    她沉默。
    不久,这话就被证实了。
    被堕落者占据的一处区域,在某一天消失了。原本,堕落者只不过成为了那片领域的主宰者,就好像过去很多个主人一样,地方依旧存在,但这次,那片空间不见了。
    像是有人拿刀切走了一块蛋糕,彻底没有了。
    大家都想起了飞云派长老的话:真正的毁灭,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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