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桐不曾发觉她的心思,直言不讳道:“易水剑走得就是无情道,你改不了,真舍不得他,那就先下手为强,得到一个男人可比扭转心法简单得多。”
    “我不会这么做的。”她平静地说,“多谢顾师兄,我们继续说冲霄宗的掌门吧。”
    孤桐知晓她素有主张,不仅爽快地放弃了劝说,甚至赞道:“很好,感情归感情,正事是正事,你没有因私废公,我很高兴。”
    又继续和她说起冲霄宗的历任掌门来。
    真一、白云、神机三位创始者以降,冲霄宗共经历了六任掌门,现任掌门道号太玄,与存道峰的扶乙真君乃是师兄弟。孤桐由后往前推进,东洲千百年来的历史犹如长卷缓缓展开,说不尽的波澜壮阔——只是,这些事暂且与当下无关,容后再表。
    且说月上中天,鬼市再度开张,有人上门来求医问药。孤桐不得不做回了顾大夫,挥手提前下课:“你回去吧,我要忙了。”
    “多谢师兄,我明日再来。”
    殷渺渺走了屋后的小路,窄窄的,柱子上箍着铜灯,一盏盏的火光摇曳,地下不通风,有股闷燥的湿气,墙壁上爬着孤桐细心培育的藤蔓,黄白的夜蝶扑哧扑哧地拍着翅膀,光影明灭。
    压下去的愁思又浮现上来。
    她站住了脚步,重重叹了口气,经历过再多的事,感情的波折也同样叫人难受,尤其是想定了要携手到老,却偏偏横生枝节,更是意难平。如果云潋在这里,她会毫不犹豫地朝他发一通无名火,狠狠咒骂一遍易水剑的坑爹之处。
    可是对着慕天光,她不想露出分毫坏心情。
    他肯定已经担忧很久了,怕她发脾气,怕她一刀两断,极致的爱才会有极致的惧,她珍惜他的情感,害怕会带给他错误的信息,让他悔恨自己。然而,他有什么错呢?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谁在爱上一个人之前还会想以后会不会和人分手。
    西门吹雪也没想过。
    一口气被深深吸入肺中,停滞少许时间,而后慢慢吐出,似乎可以同时带走心肺里的灼热烦闷。她不断地深呼吸,期望借此调节自己的情绪。
    这个方法很管用,她的大脑冷静下来了,但内心深处依旧是沉甸甸的,负面的心绪疯狂生长,牢牢扎下根来,无论怎么吐息也轻松不起来。
    她觉得更郁闷了。
    “气死我了。”她喃喃说着,扑棱翅膀的数只夜蝶猛地着了火,顷刻间夺去了它们的生命,烧焦的虫身啪嗒啪嗒掉落在脚边。
    她踩了一脚:“吵死了。”
    夜蝶是无辜的,但迁怒很好用,在生命凋零的瞬间,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呢?蛾子的命也是命,多少熄灭了她的怒火。
    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就迟了。
    她略略平复心情,抬步往前走,两步以后,又蓦地顿住了。
    慕天光站在阴影里,无声地看着她。
    殷渺渺一惊,脱口问:“你怎么来了?”
    他定定看了会儿地上的蛾子尸体,慢慢道:“你久不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哦”了声,心情突然变得好了些,笑说:“有事耽搁了。”
    “你在这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抬起眼睫,火光扑簌落到眸中,灿过星辰,“你在一个人生气。”
    殷渺渺猜不透他是在指责还是委屈,尽可能平静地解释:“我心情不太好,不想把坏情绪带给你,所以一个人待了会儿。”
    他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于是略有回升的心绪噗通一声,像是绑了铅块似的猛地下沉,跌进无底洞里去。她无端烦躁起来,一脚踢开了蛾子,口中道:“对了,我有点事要做,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就算是这个时候,她也竭力维持了温和的语调,不了解的人听进耳中,多半是要真当做没事发生的。
    可惜,同床共枕近十年,慕天光已经足够了解她。他道:“别走。”
    她笑了笑,安慰说:“我不会消失的,只是离开一下,好吗?”
    “你没有事要做,只是想一个人待着。”他道,“你不想看见我。”
    “天光,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不要这样。”她的语调先急促后缓慢,强忍着涌动的不耐,“和你没有关系。”
    慕天光太不善言辞,有意告诉她心里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会儿,走到她面前去,低首吻住了她的双唇。他鲜少在外面就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殷渺渺顿了下,竟然有几分好笑:“做什么呢?”
    “你宁可拿几只蛾子出气,也不愿意和我说。”他涩声道,“我……很失望,并非对你,而是对我自己。”
    她怔住了。
    “出了这样的事,你对我一丝怨怼也无,我初识觉得庆幸,今日却总感不安,恐你忧思在心,只是不肯同我说。”他缓缓道,“你对我甚好,却非我所愿,我宁可你同我生气。”
    “我怕你难过,不敢和你生气。”她喉间酸涩,几不能言。
    他哑然,半晌,微微笑说:“你以为我是纸中人,一戳即破么?”说是这般说,心中却有暖流淌过,道途多艰辛,腥风血雨都是常事,若非珍之爱之,焉会连这些小事也不想他承受。
    她就如当初所说的,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他再不必忧虑外物。
    深情至此,无以为报。
    “往后,不必如此。”千言万语,终汇成短短几个字,他道,“你忧便是我忧,你喜亦是我喜,盼你事事同我说,同心共意,不分彼此。”
    殷渺渺蓦地鼻酸,眼中弥漫起水意,结成珠泪盈于睫上。她不相信永结同心,却信此时此刻,两人心心相印,靠得比什么时候都近,这几滴眼泪,落得无怨无悔:“好。”
    一遍不足,又说一遍,“好。”
    他的神色倏而温柔下来,冬雪化春水,杨柳风拂面,连吻都像是桃花落在了唇上,轻盈婉妙,点得灰暗的心口一寸寸明丽起来。
    昏暗的走道里,他们紧紧相拥,缠绵地爱吻。
    正好过来摘藤蔓叶子的孤桐:“……这样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迎面飞来一道剑光,他反手格挡,碧绿的波光映着飘摇的烛光,翠影铺满整个视野,恍若置身于一片茂盛的竹林中。
    慕天光迟疑着开口:“观澜剑,顾秋水?”
    第330章
    场中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抹去了晕染开的口脂,说道:“顾师兄, 非礼勿视, 你就不能绕着走吗?”
    “你还有理了。”孤桐冷冷瞥着她, 批评道,“公然亲昵,太过淫乱。”
    殷渺渺没什么, 慕天光倒是一窘,不自然地别开脸。
    “哪有那么夸张, 又没做什么。”她拭净了唇边的艳色, 若无其事地说,“观澜剑是什么?”
    慕天光知她对剑修了解不多, 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名剑谱》吗?排名第九的是一对双子剑, 一名望岭, 不幸折毁, 一名观澜, 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剑。”
    殷渺渺记起来了, 不禁望了眼,观澜剑碧莹莹的, 似翡翠, 似苍竹, 绿得滴下水来, 说不出的好看:“看来剑很有名, 人也很有名。”
    “薄名不足挂齿。”孤桐收起了剑, 负手道, “还不进去?我要采药了。”
    殷渺渺笑了笑,看来这位顾师兄过去有很多的故事,但不欲与人说明。她体贴地没有多问,勾起慕天光的袖子回屋去。
    掩上门扉,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摁进圈椅里继续亲。
    慕天光:“……”如果这算是发脾气的话,那她真是无一处不可爱。
    半晌,吻够了。殷渺渺从他身上站起来,坐回扶手椅里,若无其事地问:“顾师兄以前很有名吗?”
    慕天光的唇上残留着她口脂的香气,芬芳缥缈,勾得人神思远逝,许久才回归理智:“两百年前,他是十四洲名噪一时的剑修。”
    “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纳罕极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剑修。”
    “……”
    他不得不多说几句:“既然学剑,自然就要了解剑修的事,两百年不算太远。”
    殷渺渺眉毛紧皱,信息的缺失令人不安,或许她应该恶补一下相关知识了。
    慕天光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抚道:“我们参看前人的剑法,是为了悟自己的剑道,自然需要多了解,但你是法修,专心修炼即可。”顿一顿,又道,“我知道也就等于你知道。”
    不知不觉,话题又绕回了两人争执的源点,殷渺渺想一想,觉得事事都要自己掌握不现实,他说得对,原就该与人分担的,遂欣然同意:“好,那我就不管了。”
    他微微一笑,如昙花初绽。
    “还说对你生气呢。”她好笑,“看着这张脸,这双眼睛,我怎么气得起来?”
    那双好看的烟灰色眼珠转动,似是日暮时分笼罩在西边的一抹云彩,薄薄的光亮,浅浅的温柔。
    殷渺渺凝望着他,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我给师尊寄了信。”他主动开口,“若没有闭关,两三个月当能收到回复。”
    她堪堪想起来:“是了,我还要给我师父写信。”
    正事催促她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没头没脑地迁怒:“去,别在我眼前杵着,妨碍我做事。”说着,抄起果盘里的橙子就朝他砸了过去,
    剑芒微闪,滚圆的橙子在空中绽裂,被风带回了桌上,一瓣瓣果瓤如莲花绽放,清新甘甜的橙味儿弥漫开来,头脑为之一清。
    殷渺渺拈起一瓣塞进口中,道:“我听说有些剑修待剑至珍,平日藏于鞘中,不拄地,不沾尘,出剑必有缘故。你倒是随意得很,橙子也肯切,不算亵渎吗?”
    “剑如我身,人能做什么,剑就能做什么。”慕天光收剑撩帘,进里屋去了。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带着薄霜的甜橙,擦干净了手,摊开纸笺开始写信。
    *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殷渺渺继续着自己的课程。这一日,孤桐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你问的事有结果了。”
    殷渺渺最近满脑子都是易水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柳洲的历史,忙问:“如何?”
    孤桐的指间夹着信纸,尖角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那年百冠之地的确是出了大事,很多人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这才导致了后面道魔损伤惨重,不顾一切向对方复仇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叹息道:“柳洲一向动乱,亲历过大战的人大多都死绝了,我找到的人是个炼器师,见情况不对就把自己关在了法器中,虽幸免于难,却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
    殷渺渺深有同感,柳洲的修士崛起得快,消失得也快,生死都太匆匆,想要探究几百年前的事,竟然也如此之难。她想想,道:“自相残杀这一点很像是迷心花的作用,我觉得十有八九是那群人的手笔,只是他们挑起战端,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问题的关键,你想不出来,我也一样。”孤桐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有一个人当年或许见过他们。”
    “谁?”
    “被放逐到柳洲的万影魔君。”他讥诮道,“现任魔帝刚刚上位时,对他颇为忌惮,一心想要将他除去,但此人在魔洲声望颇高,不易对付,就想了个法子,派他来攻打柳洲。”
    殷渺渺“啧”了声。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万影魔君答应了,可以说,柳洲的那场道魔之战,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失败。”孤桐意有所指地说,“后来,魔帝始终没有召他回去,他也就留在了柳洲,而方无极……得到了魔帝的重用。”
    殷渺渺顿时对魔帝刮目相看,这手分而化之用得真好——对于前任魔帝的手下来说,儿子过得好就证明没卸磨杀驴,至于老部下的死活……哎呀,没人在意。而且如此一来,万影魔君和方无极联手反叛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她当年猜想方无极和柳洲的势力有牵扯,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孤桐道:“不过,这老家伙已经在柳洲消失很久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啊,我前几年刚见到。”殷渺渺笑了,“他用影傀寄生了个魔修,就是霜华城主。”
    孤桐嫌恶地皱起眉:“影傀……魔修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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