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哂然。
    “你何其苛刻。”她道,“她只是一个被高墙关在宫闱中的女郎。”
    李固转过身来,看着谢玉璋:“你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当年你十四,在河西北境,站在老头子面前,身高只到他胸口,我未见你怯懦过,你无所畏惧。”
    屋中安静。
    谢玉璋早把漠北的前尘往事抛到脑后,不料又被他提起。她不由恍惚,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什么感觉,什么心情?
    许久,她轻声说:“我满心都是恐惧,只我的恐惧,没必要让别的人知道。”
    “因为你自己可以撑得住。你能独自面对恐惧,你还能保持初心不变。玉璋,这就是勇敢。”李固伸手拢了拢她披散的头发,“所以你,不该怕我。”
    “我没有怕。”谢玉璋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一直希望你是的样子。可你真成了这样,我又说不出的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实是我太矫情。世间事,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所谓两全,不过是世间俗人的奢望。我已没有这个奢望。”李固道。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李固抚着她丝缎般的青丝许久,轻声道:“只我也是个人,玉璋,你这里与我留一块地方,在你这里,让我只是我,可好?”
    谢玉璋抬眸,道:“好。”
    李固微微一笑,道:“我去叫你的侍女进来。”
    他走出去,没再回来。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谢玉璋梳洗。
    谢玉璋问:“陛下呢?”
    侍女们答:“陛下已经回去了。”
    谢玉璋不懂,李固半夜跑到她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日是大年三十,李固并未禁绝百姓庆祝新年,云京城里便照样四处响起爆竹和烟花的声响。
    谢玉璋带着嘉佑守岁。
    此时李固应该在宫中开夜宴,和臣子们一起守岁。
    若他是个像她父亲那样文采斐然的皇帝,还会和臣子们一起唱和作诗。李固大概是不会作诗的,但没关系,很多臣子都会,他们会给他做许多赞美皇帝和新朝的诗歌。
    宫中还会有大傩。人会很多,会非常热闹。
    李固,会被很多人环绕其间。
    等明天,则是盛大的正旦朝会。礼乐齐备,仪仗隆重,歌舞振奋。大家都看得到,这个大穆朝一步一步的显露出兴盛之相。
    这就是李固的人生啊。
    李固在正旦夜里又来到公主府。
    他来得太晚,谢玉璋已经睡下了。但她嘱咐过侍女,无论李固何时来,一定要叫醒她。屋中的侍女一听到正房外的动静,不待李固进来叫她们退下,已经机敏地溜进内室,把谢玉璋叫醒了。
    谢玉璋披衣而出,李固站在次间里,这次,良辰竟也跟在身边,正在铺被褥。
    屋中没有侍女。李固每次来都叫侍女们退到正房外面去,因为他不想自己在谢玉璋面前的样子,被别的人看到。
    见谢玉璋出来,他歉意道:“吵醒你了?”
    谢玉璋看了片刻,抬眼:“怎么回事?”
    李固道:“我在你这里歇会。”
    谢玉璋道:“不与我说实话,便不要待在我的地方。”
    李固不吭声,只是沉默。
    谢玉璋没理他,直接问良辰:“良辰,陛下怎么回事?”
    良辰觑着李固的脸色,小心地告诉谢玉璋:“陛下在宫里睡不着。”
    谢玉璋愕然,问:“多久了?”
    良辰正想回答,李固道:“出去!”
    良辰忙退出去了。
    谢玉璋问李固:“到底怎么回事?”
    李固道:“只是睡不着而已。”
    谢玉璋问:“多久了?”
    李固沉默许久,回答:“从青雀没的那日。”
    那已经整整半个月了。谢玉璋倒抽口凉气。
    无怪乎每次看见李固,他都眼底青黑,眼睛里有血丝。
    李固见已拆穿,也不再掩饰,道:“昨日要和朝臣们守岁,我的头实在疼,怕撑不住,所以前日夜里过来这里睡了一觉。在你这里,能睡得着。”
    他又道:“你进去睡吧,我睡外面。我不会进去的,你安心睡。”
    谢玉璋道:“御医可看了?”
    李固又不说话。
    讳疾忌医,或者,不想自己的这种状态被别人知道。
    谢玉璋叹口气,牵住他的手:“跟我来。”
    李固任她牵着,随她进入了内室。
    谢玉璋将他带到自己的床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李固按住了她的手:“玉璋……”
    谢玉璋道:“这是我的床,你今日睡在这里吧。你得好好休息,再铁打的人,不睡觉身体也会垮。”
    李固松开了手。
    偌大的公主府,不是没有一间可以给李固睡觉的地方。但李固需要的并不是一间房子,一张床榻。他需要的是一个人在他身边。
    他在紫宸殿彻夜地睁着眼都睡不着。宫里也无处可去。
    谢玉璋给他宽衣解带,服侍他躺下。
    李固望着帐顶,道:“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好。”谢玉璋答应,又道,“我手上有个香方,名‘息神’,是助眠的。只效力较重,不得你允许,我不会擅用。”
    李固道:“用吧。”
    李固便听到抽屉开关的声响。房中原就有个像药柜一般的柜子,上面密密的全是小格抽屉,是谢玉璋的香料柜子。
    谢玉璋配制香料,听见李固说:“玉璋,我这几日睡不着,总有杀心。”
    谢玉璋看了眼垂下来的床帐,问:“你想杀谁?”
    李固道:“我会在夜里想,干脆杀光宫里所有的人,重新开始。”
    谢玉璋沉默片刻,问:“那样大皇子便能活过来吗?”
    床帐中没有声音。
    谢玉璋又问:“即便大皇子活过来,你又要如何呢?你可想过以后该与他如何收场?”
    李固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意思?”
    谢玉璋配着香料,缓缓道:“你如此爱他,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儿子。你既这样爱他,可会立他为太子?”
    床帐中又许久没有声音。
    谢玉璋道:“你不会。因你现在,根本不需要太子。”
    自青雀夭了之后,谢玉璋这几日常会想起前世。前世青雀活得好好的,但他还有一个嫡出的弟弟。只到她死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有被立为太子。
    仔细想想,那时候李固多大年纪?他还在壮年,他这个时候,有儿子就可以,并不需要太子。更不需要一个背后有强大背景的太子。
    帐子中,李固终于道:“太子的事,以后再说。”
    谢玉璋道:“‘以后’是多久以后呢,以你的年纪,至少十年吧。那个时候,你会有更多的儿子。有的刚出生,白白胖胖;有的才会跑,虎头虎脑;有的开始抓着笔学写字,或者开始练功夫。哪个都比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野心的皇长子都更讨你喜欢。你和你最爱的皇长子,能否善终呢?”
    隔着帐子,谢玉璋都听得出李固的呼吸变得重了。
    李固已经走到了这一天,后宫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彻底揭开吧。
    她接着道:“翻翻史书,以长子继位的不多,谋反的长子倒是不少。庶出的皇长子,不得善终的居多。他们越长大,便越得不到小时候曾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过的偏爱。心里便愈觉不平、不公。天家父子,一旦生出嫌隙,便是流血。所以人才常说,天家无父子。”
    帐子里,李固的声音低沉,带着恚怒:“谢玉璋!”
    谢玉璋把调好的香料投入香炉中,道:“我弹琴给你听吧。”
    李固望着帐顶,帐子外响起了一声琴音。
    筝以娱人,琴以娱心。琴的音色不像筝那样欢快跳脱,但宁静悠远,最是能安抚人的内心。
    谢玉璋用的是填充了许多丝绵的软枕,比他用的硬枕舒服很多。那被衾上,有她的余香,甚至余温。
    李固渐渐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171章
    大年初五,嘉佑坐在谢玉璋的次间里等她。她们两姐妹,常在一起吃午饭。
    嘉佑本是沉默地拆着一个九连环——这种简单且重复地动作,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此时谢玉璋在前院,屋里的大侍女都跟去了。次间外面打帘侍女和茶水侍女在窃窃私语。
    她们的声音其实很低,但嘉佑这些年不怎么说话,听力变得极为敏感。
    “陛下今天会来吗?”
    “前晚来了,昨晚没来,今晚或许会来。”
    听到“陛下”这个字眼的时候,她的手停住了,沉默地抬起头。
    侍女听到九连环的声音停下,打帘进来,问:“十九娘是不是口渴了?”
    嘉佑点点头,侍女便去端了饮子来。
    陛下—— 嘉佑喝着温热的饮子,安静沉默,可是脑子里全是这个称呼。
    又有侍女从前院回来传话:“殿下让十九娘别等她了,今天田庄的管事们都过来给殿下拜年,一时半会怕是忙不完。十九娘自己先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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