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校尉委屈:“他们真是你情我愿的,那女郎自己都点头了,真的!”
    李卫风才不管,骂了一顿,气势上赢了,把郑校尉轰跑了。
    李卫风一转身,却见谢氏族人三三两两散去,唯独谢宝珠还站在那里。
    虽然还戴着她那奇怪的斗笠,蒙着面,但她孤零零站在那里,腰背细薄,微微垂着头,目光散落在尘埃里,看着委实可怜。
    李卫风心有不忍,走过去跟她说:“那个,其实,唉……”屁安慰话都没说出来。
    谢宝珠轻声道:“从此以后,有样学样。我谢氏女郎,不知道还有几个要沦为商人妾。”
    话中凄凉之意,令李卫风没法接口。
    谢宝珠抬头,斗笠下的凤眸看了李卫风一眼,福身一礼:“多谢邶荣侯了。”
    说罢,转身离去。
    李卫风望着她清瘦背影,搓搓后脖子,有点苦恼。
    第二日谢宝珠备了礼去给郑校尉道歉:“是我莽撞了,害郑校尉挨骂。”
    郑校尉也有点不好意思,跟她保证说:“我虽然给牵了线,但女郎真地点头了。”
    谢宝珠点头:“我知道,我信你。”
    谢家村男丁比女子多。
    谢氏一族被圈禁,许多谢氏妇都被娘家人接回去了。阖村女子中还能有丫鬟使唤的,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
    族妹们也都是深闺娇养的女儿,乍然过上了自己洗衣缝衣的日子,自然有受不了苦,甘心为妾的。
    是她傻了,早该想到的。
    她这么说,郑校尉脸红起来。
    待她要走,郑校尉唤住她:“谢大娘!”
    谢宝珠转身看他。
    郑校尉脸膛黑红,粗声道:“我们河西军,军纪森严,从不干乱纪违法、那个啥啥掳掠的事。你在村里不用成日遮着脸,怪热的。但有谁敢对你嘴花花,你来与我说,老子揍死他!”
    谢宝珠凤目看他片刻,伸手摘下斗笠上挂着的面巾,微微一笑:“是我小人之心了,多谢郑大哥。”
    从郑校尉升级成郑大哥,郑校尉的脸愈发黑红,直摆手:“不谢、不谢!”
    一个月后,宣威大将军、安毅侯蒋敬业率八万王师北上,讨伐漠北诸部。
    李固亲自在城外为蒋敬业饯行。
    他虽不能亲去,但他的人去了。
    玉璋,务要安好,等待!
    第91章
    迁移即便是对漠北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在战败时。
    牧民尚有牛马可骑,奴隶便都是靠脚走的。很多奴隶根本连鞋子都没有,全靠脚底一层厚厚的老茧。
    即便三王分裂出去,依然还有许多的人更愿意依附王帐生活,总觉得阿史那俟利弗的余晖还能照耀到他们。这迁移的队伍,便很长、很长。
    林斐频频回望。
    谢玉璋说:“不用担心他的。”
    “即便国师的身份不好用了,他也是大萨满,这个身份在草原上超脱于所有可汗和部落。”她说,“他也饿不死,各个部落都会奉养他的。便是处罗遇到了他,也不会伤害他,还会奉上丰厚的供养。”
    谢玉璋知道很多事,她这么肯定,林斐就不担心了。
    但对阿史那乌维来说,大萨满阿巴哈不肯跟随他迁移,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因为大萨满只侍奉最强大的王者。所以即便是处罗见到阿巴哈,都会厚厚的奉养他,希冀他能愿意来侍奉他,承认他王者的地位。
    这类似于中原皇帝继承帝位的正统性。
    反过来说,阿巴哈拒绝和乌维共进退,则表示大萨满不承认乌维是强大的王者。
    咥力特勒骑着马巡视队伍,看到那辆翠盖宝车,他夹马过去,大声问:“宝华汗妃,一切都好吗?”
    谢玉璋掀开窗帘,道:“都好,我的人都没事。殿下放心吧。”
    咥力特勒点了点头。
    他已经是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部落的几次连败磨去了从前他眉间的天真和骄傲,让他多了几分成熟。
    一路巡看过去,他不禁想:“宝华汗妃的车,真多。”
    夜晚扎营休息的时候,奴隶们也赞叹羡慕:“如果我们是赵公主的奴隶就好了。”
    赵公主有那样多的车子,她很多奴隶也有车坐、有马骑,即便是那些必须靠脚走的,脚上也有鞋子。活得像个人。
    这一晚乌维又来到了谢玉璋的帐中。他不是来临幸谢玉璋的,他是从扎达雅丽那里逃避到这里的。
    谢玉璋温柔地抚慰他,令他眼睛湿润。
    “宝华,还是你最好。”他将脸埋在她身前,哽咽。
    这个本该是草原最有权势的男人失去了他的英雄气概,蜷缩在女人怀里,像个孩子。
    谢玉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
    然而坏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除了像狼一样疯狂追着王帐噬咬的处罗可汗,中原的新皇帝竟然挥师北上,讨伐草原!
    王帐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在分别又败给了处罗和蒋敬业之后,乌维迫不得已又一次带着大家迁移。每一次,队伍都比从前短一些。
    便是谢玉璋,都损失了一些人口。这是战争中根本无法避免的情况。
    被蒋敬业追着打,王帐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人提议向处罗可汗投向归附。
    谢玉璋知道之后,在夜里哭泣。
    乌维惊醒,问她怎么了。
    “我害怕。”谢玉璋道,“俟利弗以前说处罗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弥合,决不能让处罗翻身成为胜利者,否则,一定会杀光阿史那氏的男人,灭绝这英雄的血统。”
    父汗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谢玉璋的抽泣声中,乌维想起了父汗高大的身形、英武的模样,恍惚了。
    也许吧,也许说过吧。
    谢玉璋伏在他肩头哭泣:“而且他一定会把我抢走,让我成为他的女人。乌维,我不要,我们中原女人是要从一而终的。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想有其他的男人。”
    乌维似乎能想象到那画面,被父汗压制了许多年的处罗对他挥起屠刀,又将谢玉璋扛在肩头,在她的哭泣尖叫中,踏着血与火,踏着族人的尸体胜利归去。
    那个向处罗投降的提议最终被否决了。
    草原此时是一片混乱。
    没了汗国王帐的压制,处罗的铁骑踏出了天山,四处征伐,不断的扩大地盘。尤其针对汗国王帐和分裂出来的三王。
    乌维和屠耆堂的仇恨也越积越深,无法化解,每遇见也是刀兵血火。
    蒋敬业最可怕,他谁都打,只要是草原人,都打。所有人只要看到中原人的旗帜便都知道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分裂的汗国,混乱的草原,没有谁能扛住大穆八万精锐王师。
    蒋敬业尤其是追着乌维打。乌维不论怎么迁移躲避,他总是能追上来。
    众人都觉得这是因为乌维依然顶着漠北可汗这名头的缘故,没有人怀疑过王帐会有人给蒋敬业通风报信。
    赵公主?那怎么可能呢。
    她是赵国的公主啊,大穆灭亡了赵国,与她有亡国破家之恨。她跟蒋敬业该是仇人。
    “告诉蒋大人,请再给我些时间,”谢玉璋对密使说,“我会尽力游说王帐向大穆投诚归附。”
    密使道:“大人请殿下务必保重自己。”
    谢玉璋道:“好,多谢他。”
    蒋敬业与谢玉璋商议,是否由他开口向王帐索要赵公主。
    这提议被谢玉璋拒绝了。
    谢玉璋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想如前世一般,被当作货物或者战利品押送回云京去。
    “这一辈子,”她对林斐说,“我要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回去,我要骑着马踏入云京的城门,昂着头走进宫城。”
    谢玉璋游说乌维向蒋敬业投降,归附中原。
    但这对乌维来说,和向处罗或者屠耆堂投降一样不能接受。
    因为阿史那俟利弗曾经对他的儿子们说过:中原是我们的粮仓和库房。没有粮食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棉衣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女人了,我们去中原抢。中原人只配做我们草原人的奴隶。
    这一次,他是真的说过。
    但蒋敬业和谢玉璋里应外合,他追着乌维打,将乌维打得如惶惶丧家之犬,又有处罗可汗像饿狼一样也死死咬着乌维,隐隐如谢玉璋所说,要将阿史那部族置于死地的模样。乌维的心防终于全线溃败,两害相权之后,他决定向蒋敬业讨饶。
    他喝得酩酊大醉来到谢玉璋的帐子里,谢玉璋扶他躺下,给他水喝。
    乌维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喝醉了顶多是哭,大部分时候都乖乖睡觉。他喝醉的时候,谢玉璋也不怕他。
    她挥手让女奴和侍女们都下去,不让她们看到乌维酒后哭泣的模样,维护他作为可汗的尊严——虽然她帐子里的侍女们都对这个事早就心知肚明。
    她们都退回小帐去了,外帐里也只留下了林斐。
    “宝华,宝华!”乌维果然哭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谢玉璋有时候对他也是真没办法,只好哄着:“我在这里呢。”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她起身再去倒水的时候,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蒋敬业太狠了,我只有把你送出去……”
    谢玉璋的身形冻住。
    白皙娇嫩的手放下银壶,长长的凤眸转过去凝视床上哭泣的男人。
    谢玉璋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乌维的胸口:“把我送给谁?”
    乌维哭泣:“送给将敬业……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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