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谢玉璋堂堂皇后嫡公主,他亲亲的表妹,竟然要被嫁到漠北去,于他直如当头一棒。敲得这风流贵公子头都懵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事,他爹也完全无能为力。
    谁都帮不了珠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嫁。
    那种无力感,真难受。
    杨怀深攥紧了缰绳。
    谢玉璋拍马追过来:“哥哥们等我。”
    回答五皇子道:“问些塞外的事。小李将军他们不是常年跟汗国那边打交道么。”
    与杨怀深说的一般无二。五皇子点点头,三人并辔而行。
    待回到云京城,天色已近黄昏,这些青年郎君还要去喝酒。
    谢玉璋与他们别过,对李固笑道:“我那马鞍稍后叫人给十一将军送过去。”
    虽没拿到李固的匕首,好歹送个自己的物件过去,也不差。
    李固目送她离去,一行人向和春楼行去。
    这次没有那群小的拖累,青年儿郎们才敞开了喝了个痛快。李固和李卫风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
    各家豪奴应付这种场面得心应手,早早从家里叫了车子来接,一个个或搀或扶,也有背上车的。
    就连李固二人,也因喝得多了,改坐了车。
    中间李卫风下车在路边吐了一回,从人递过水囊,咕咚咚灌了些水。凉爽的夜风吹着,头晕晕地又爬回车里。
    车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有夜市的光透过竹帘照进来。李固侧身倚靠着车壁,脸凑在竹帘旁向外望,被打上了一条条细密的影子。
    “看啥呢?”李卫风咕哝一句。直接蜷起身体,脑袋枕在李固腿上了。
    李固没有如以往那般把他踹下去,只是一直望着外面的灯火。
    李卫风翻个身,咕哝了句什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李固说了句什么。
    他酒醉反应迟钝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固是问:“云京的女郎,遇事都这么镇定吗?”
    经过了长长的反射弧,李卫风才明白他说的是谁。
    “宝华殿下吗?人家是公主啊,天潢贵胄,岂能跟寻常小娘子一样?”李卫风打着哈欠说。
    他出身寒微,现在虽然已是官身,内心里对皇权和皇族都还存着敬畏。
    李固出身与他相仿,懂他。但李固望着窗外灯火,却想,皇家若真的这般可敬可畏,又何须远嫁自家金尊玉贵的女儿。
    男人若能撑起一片天,何须女人伏下身?
    李固蹙眉望着云京繁华,对这历史厚重的古都、对这皇权的敬畏,都消减了几分。
    待回到李府,早有下人预备了解酒汤,两人饮下才去见了李铭,向他汇报了今日与一众贵族子弟出游之事。
    “杨家二郎还看得过去,其余,不过尔尔。”李固道。
    李铭摇头:“勋国公府乃是开国八公之一,出过许多代猛将,只如今……大不如从前了。”
    父子三人就京城勋贵之家又聊了片刻,李固二人待要告退,李铭忽道:“对了,宝华公主让人送了个金马鞍过来,是怎么回事?”
    李卫风嘻嘻一笑:“还真送来了?”倒是个说话算数的女郎。当下告诉了李铭:“比试箭法,十一拔了头筹,这是公主殿下出的彩头。”
    李铭讶异:“宝华公主随你们一起去了?”
    李固道:“不曾。殿下是与别人冶游,与我们偶遇而已。”说了说当时情况。
    李铭若有所思:“这女娃子,心很大呀。”
    李卫风抢着道:“公主跟没事人似的,还大大方方地问我们北边的事,说早些知道,心里好有准备。”
    李铭再次叹道:“可惜了。”
    李固垂眸。
    待回到自己院子,他的亲兵欢喜地捧来那马鞍:“将军看看,金的!”
    不止是鎏金,还嵌着珠玉宝石,十分美丽耀眼。李固一眼就看出来,这和谢玉璋自己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固怔住。晃动的烛火中,他神色晦暗不明。
    “好好收起来。”许久,他对亲兵说,“小心着点。”
    亲兵第一次见到、摸到这么金贵的马鞍,不需得他说也晓得要小心,只是忍不住问:“将军,不用上吗?用这个多长脸啊!”
    李固摸了摸那精美的宝石镶嵌,轻声说:“用了就旧了,还是妥善点收好吧。”
    谢玉璋一回到朝霞宫就吩咐:“我那个一对儿的金马鞍呢?给我找出来。”
    林斐迎上来,讶然问:“这是怎么了?找那个干吗?”
    “拿去当彩头,比输了,得给人家送去啊。我可不是那赖账的人。”谢玉璋笑道。
    林斐本就高兴于她肯出去散心,见她情绪好,跟着心情好起来,含笑揶揄:“那可要快点,不然人家以为咱们小殿下跟那年似的,明明输了了那个玉老虎给五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拿出来呢。”
    林斐若不提,重活了一世的谢玉璋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事了。
    换下了骑装洗漱过,宫婢服侍重新梳头的时候,她看着镜子,忽然问林斐:“阿斐,你怎么看五哥这个人?”
    林斐清亮的眸子抬起:“怎地问儿这个?”
    把手中衫裙都交给宫人,接过梳头侍女手中的象牙梳篦,挥退了众人,她握着谢玉璋如瀑的青丝慢慢梳理,说:“五殿下天潢贵胄,岂是儿能随意点评的人?”
    谢玉璋扯扯唇角:“阿斐,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许多从前的顾忌,对谢玉璋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来说,都不再重要了。她就想听听旁人对她这位五哥的真实评价。
    林斐沉吟片刻,斟酌道:“五殿下,志气很大。”
    仿佛是意料之中,谢玉璋想。
    五哥敢说敢做,对小妹妹来说,自然比行事谨慎、话出口之前都先要三思的太子更吸引人。比起太子,她从前一直是更喜欢这个五哥的。
    他也的确志大,常常逗得她欢喜,拿些精致物件哄她开心,她便常常在父皇面前提起他。
    他的志气,都用在宫闱里了。
    重生后,谢玉璋知道自己一个公主,在大事上说话分量太轻。在与太子沟通无果后,也不是没试着找过五皇子,希望他能向皇帝谏言,放缓削藩的脚步。
    这个大赵朝,谢玉璋自然是希望它不要垮。哪怕真的注定要垮,谢玉璋依然是舍不得,依然是希望能晚一日便晚一日的。
    可他这位五哥正如林斐所说,志大,志大却才疏。
    他的眼睛只盯着宫闱,盯着御前,盯着皇帝和太子。在天下枭雄都渐渐将目光放在江山天下的时候,他的格局太小了。
    可他的心又大,后来……连累了多少人。
    谢玉璋再生一世,对这位五哥实在没有像前生那样亲昵。可要让她像对淑妃、安乐那样置之于陌路,也做不到。
    “算了,不提他。”她结束这个话题,“今天福春来过吗?”
    林斐正要说“未曾”,便有宫人禀报:“含凉殿的福春来了。”
    林斐咋舌道:“这么不禁念叨?”
    谢玉璋也失笑。
    福春进了殿便告诉谢玉璋:“有司已将名册递到了御前。”
    他眼瞧着宝华公主便坐直了身体,可见心里是十分记挂随员名册这事的。
    福春在内廷里也读过几天书,内心里也不全是汲汲营营的心思。自干爹去后,谢玉璋是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福春内心里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如此,那股子良心不安之感才能消去几分。
    他见谢玉璋动容,忙道:“殿下,这两日最好不要烦扰陛下。”
    谢玉璋吃惊:“父皇怎么了?”
    福春凑近,压低声音说:“具体奴婢不清楚,只是今天宰相们离开后,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好像是因为南边什么事。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在皇帝身边有人,真是方便啊。
    谢玉璋深深希望,这个人以后在另一个皇帝身边,也还肯这样帮她。
    第20章
    福春给了这样有用的消息,不消谢玉璋给眼色,林斐已经取了最上等的赏封。福春推辞不过,终是收了。
    他肯收,两边便是双赢。
    现在不宜往皇帝跟前凑,谢玉璋想了想,去了东宫。太子显然才回来不久,刚换了家常衣服,脸上还有刚刚洗过脸的清新感。
    “哥哥,听说我的陪嫁随员名册出来了?”谢玉璋问。
    太子有点意外:“你消息还挺快。”
    其实这是宫中常态。陈淑妃就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她想知道的消息。只是谢玉璋以前有宠,从不曾干过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她的娇憨是真娇憨,不像别的一些人是刻意而为的。所以太子才有些意外。
    但谢玉璋能在出嫁前学会这些手段,未尝不是好事,太子想。毕竟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娘家人鞭长莫及。
    “原想去父皇那里问问,又听说父皇心情不好……”谢玉璋垂头。
    “知道了。”太子怜惜她,答应了,“这个事明天我去办。”
    谢玉璋抬头,看到太子眼中的疼惜。他们虽非一母同胞,到底是血亲手足。想到他后来颓废的模样和丢下于氏早早身亡,她又垂下了头,暗暗握紧了拳。
    第二日,距那日大宴已经有九日,谢玉璋拿到了她一直想要的名册。
    这只是初选,谢玉璋能现在就拿到名册,这名册上的许多人便也能在这个时间知道自己上了名册。接下来就是狼奔豕突般的绝望奔走,各显神通,只求将自己从名册上筛下来。
    七月中旬,夏日炎炎,朝霞宫的寝殿里四角都摆了冰盆,丝丝的凉意渗透空气。
    谢玉璋一支笔蘸满朱墨,找到了徐姑姑的名字。
    徐姑姑是她的保姆尚宫,她虽然四处托人、送礼,依旧没能摆脱随谢玉璋远嫁的命运。她病死在草原上,死前还念着远在京畿的兄嫂、侄儿,不能得归故土,于腥膻之地含恨而逝。
    人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不该强求。徐姑姑与她的前半生主从相谐,原是极美满的。该断的时候就断了吧。
    谢玉璋第一个先在徐姑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叉。
    林斐在一旁缓缓给她研着墨,看到那个红红的叉,嘴唇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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