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南书房中,慕容随还站在窗前,已经是一夜未眠了。
    御案上搁着墨迹半干的圣旨,只等天明,这封旨意,便会广发雍京九城。
    “皇上,”安福低着眉走了进来,“刑部尚书方维来报,薛简……死了。”
    慕容随良久未应声,一直躬着身的安福禁不住小心地抬起眼来,皇帝依旧站在窗前,只打量他的侧影,皇帝的侧颜上,连一丝波澜都未泛起。
    他本以为皇帝会暴怒的……
    “怎么死的?死在何时?”
    “死在昨夜,是中毒。”安福顿了顿,声音渐渐小下去,“他死之前,小睿王去过天牢,听方大人说,出天牢的时候,她还晕过去了……”
    “朕知道了。”
    慕容随眼波潋了潋,忽而感到几分倦意袭来,他关了窗,想要就寝一会儿,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谋逆之事已经过去了,他却熬了几乎整三天。
    安福刚刚退下去,须臾却又出现在慕容随面前。
    “皇上,小睿王在外头,她说要见您。”
    慕容随眸中悄然浮起一丝黯然,端严了神色,让安福将她请了进来。
    “臣妹参见皇兄。”
    慕容随看了自己面前的慕容音一眼,抬手让她起来。
    “这个时候,找朕做什么?”
    “请罪,”慕容音话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臣妹私入天牢,杀了您最重要的犯人。”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说明了来意“群臣恨他深入骨髓,我私自杀了他,是便宜了他,大臣们会逼您处置我的。”
    “……臣妹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来给您请罪。”
    “你想怎样?”
    慕容随轻轻抚上自己的下颌,硬硬的胡茬戳着指腹,有些刺手。
    “雍京我不待了,你让我去哪都好,我不在这了。”
    慕容随嗤鼻笑了“你私自毒杀了朕最重要的犯人,这样就想了事么?你知不知道朕要费多少心力去抚慰群臣?”
    “知道,但他活不过来,也不能让你再拖出去剐一次。”
    “你……!”
    慕容随的手隐隐颤抖着,面容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朕知道你怨朕,怨朕为何非要杀他,可你怎么不替慕容家想想,怎么不替你自己想想,他要是活着,又会做些什么?”
    他承认了,承认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慕容音眸子闪烁了一下,他是没必要骗自己,自己知道所有的经过,朱惜华的话……李璟的话……还有睿王的话。
    他肯定知道瞒不过自己的。
    索性承认。
    “你可以打压他,可以逼得薛氏一族退出权力争夺的中心,却不该在宫宴上以众位大臣的性命为注,赌爹爹能不能及时回来。”
    “朕赌睿王会及时回来,”慕容随漠视着她,“因为这是慕容家的江山。”
    “好啊,不愧是帝王……”
    慕容音嘴角勾起,讽刺地笑他“不杀他,你心不安吧。”
    慕容随眼中像是有一股气,没有地方发泄,只能这么强忍着,但终于还是一拳捶在了御案上。
    “这江山,要不换你来坐?你是朕,你会如何?!”
    “我坐不了……”慕容音坦然地对上皇帝的眼眸,“他谋逆,他该死……可你却不该千百般诱他。”
    慕容随仰起头,冷寂的眸中也浮起了一丝动容。
    “谁的血天生就是冷的呢?他也是为朕鞍前马后过的臣子,只是他终究还是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他今日是觊觎,你敢说明日他不会动手来抢么?”
    慕容音默默地垂下眸,任何一丝怀疑,都可以成为皇帝直接动手的证据。
    “薛简的父亲,曾是凤阁鸾台平章事,他的姑母,又曾是先帝执掌后宫二十多年的皇后,即使她被废后,即使薛允升挂冠而去,薛氏一族在朝中的人望,还是少有消减……”
    “不单如此,薛简自己率着一支剽锐劲旅,他还要赢娶朕独一无二的皇妹!这个皇妹,父亲是独挡西境战乱的亲王,她将来还会有一块富饶的封地!”
    “……这样的人不杀,你要朕如何安稳?朕不稳,则你不稳。”
    慕容音抬头对上慕容随的眼眸,即使相隔甚远,那双眸子仍旧那么璀璨犀利。
    皇帝已经对她说了全部的实话,她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却终不能做到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放下,说一声算了。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只是,皇兄……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史官记着,日后再想这么做的时候,臣妹想请您,好好思量。”
    “朕管不了百年千年,只能顾及眼下。”
    慕容随眼中没有一丝矛盾与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甚至做得更果决。
    “您是圣明的君主,我走了……告退。”
    她踩着亮得能映衬出人影的砖地走了出去,秋雨滴滴霏霏,已经在南书房外下成了一道雨帘,她推开上来撑伞的小太监,望着苍穹。
    上面会不会有一片云,藏着薛简的魂魄?
    说不定他就在悄悄看着她,反正他从苦海中挣脱了出去,轻捷地飘往了天地间。
    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她的心间好像也下了一场大雨,冰凉凉地浇透了每一寸,眼眶亦是渐渐模糊了起来……
    义无反顾地走入那道雨帘……
    慕容随一直凝注着慕容音的背影,看她单薄地离开了南书房,形影相吊,复杂的眸光中,暗藏一丝歉意。
    轻轻闭上眼,再度睁开时,他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帝王。
    “来人。”
    安福悄悄地走到他身边,顺着眉眼,方才小睿王离开时,皇帝脸上变幻的神情,他悉数看到了……
    “拟旨,睿亲王世子,宣德明恩,才通世务,实赖肱骨之任臣。适会魏敌觊我南境,当即谕令睿亲王世子亲赴康州,代朕定边,望卿勤勉,不负朕托。”
    安福猛的一惊,这是要将她流放去南境么……?
    慕容音一个女子,如何能守得下来南境!
    “皇上,”安福小心地弓着身子,“世子殿下,如何能担此大任?她只是一个女子……”
    他怕皇帝一时置气,将他的皇妹推去那险地,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日后皇上真的会后悔死……
    “她一人足够。”慕容随的语气不容质疑,“有她一人在,宣平王……不敢逾雷池半步。”
    安福顺从地允诺,皇帝的意思,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结果到底如何,只能看小睿王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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