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黄垂二怪离去,但李小和心下对此栾公子极是敬佩,他与黄垂二怪谈话,从头至尾都未提及需要他二人出手相帮,而是全心全意告知他二人公子的下落,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至诚君子,而又不图所报,方今天下无不以利益羁绊为成败条件,无不以利害相关为临阵谈资,然而这个栾公子自始至终胸怀坦荡,战不尤人,退不尤己,生死大义,万般分明,虽然他此时不是李小和同道,却让李小和从心底敬佩。
    这时候又听范吉射道“栾兄,以你的智谋该想到用他家公子的下落拖住二人,助我等脱困啊!”
    “君子岂可为宵小之利,鼠目寸光终究自食其果!”栾公子淡然道。
    “好吧!”范吉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只道自己转眼便要落入那林胡教的手中。
    栾公子转而向五派人士道了句“今日我与小和兄弟三人的瓜葛已经交代清楚,各位若有赐教,但冲我二人来即可!”
    想这栾公子,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如此年纪便这般智敏行端,言语方正无私,志节兰雅端庄,让人不禁甚是感佩。自从下了屏岳山,所见之人,靳天羽是一个高雅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却不知他品行如何。第一个让李小和从心底敬佩的便是那孤竹冰峰上的秦中剑,为人刚正,有一派掌门的高风亮节,又谦逊朴实。而第二个便是眼前这位年轻公子。
    至此忽听耳畔有人道“这位小兄弟,黄垂二怪已然离去,阁下见证之恩,冷礼感激不尽,还请让到一侧,待我等擒了这二人,琅琊派定当再有重谢!”
    什么?刚刚不是说只要范吉射么!
    话音未落,那边圈中栾公子已经与林胡护法斗在一起。两人摆开架势,栾公子一双肉掌拼斗林胡护法劲弓一柄。观这栾公子武艺,乃是大家方正武学,招式根基皆是正统大武,修习历练无匹扎实,然而几招之中栾公子攻少防多,可以看出他武功虽然纯熟却也只刚刚登堂入室,毕竟他的年纪,能与一教护法憨斗几十个回合,此等造诣已经是世所罕见。
    将近百个回合,林胡教护法的招式益加怪异起来。他教本是重弓马,步战之时若非临阵杀敌,不会使出锋刃之器。故此时他手中一柄大雕弓往来游走,弓柄一侧若铁杵,弓弦一侧似软鞭,往来伸缩,倒是极为难以躲避。
    果然又斗了十招,栾公子一拳探去,林胡教护法躬身低头,却在身后伏着一张弓,弓弦一抖,弓身回拧,直接将栾公子腕脉绕住。栾公子再抽身时已然无法脱身,林胡护法向他身后一跃,弓身回拉,直接将栾公子一只手背向身后。左手压住栾公子肩胛骨,手肘抵住后心,直接将那栾公子活生生擒了过去。
    眼见得栾公子被擒,灵寿翁一张老脸眉开眼笑,满脸的皱纹如蚯蚓般不断的在枯黑的面目上游走。“如何?范吉射我们带走了!”灵寿翁得意洋洋的说道。
    “不错,栾公子也跟我们走一遭吧!”冷礼面目划过一丝奸笑。
    刚刚立誓的时候可不是如此说,李小和本不关心范吉射的死活,但是在冰峰之上早已看明白冷礼的为人,这时候见栾公子被擒,尤其是被冷礼这个家伙擒拿,心下还是很不舒服的。再转眼瞧向萧浪,一直以来觉得他还是很有主见,并不是与人同流合污之徒。
    果然听闻萧浪道“冷先生,刚刚立誓之时,可不是如此说!”
    冷礼却笑道“萧先生何必过于迂腐,得了便宜哪有不要的呢?此时对方已败,范吉射有伤在身,必然要听凭我们摆布了。”
    萧浪道“若是尔等恩怨,我萧浪自然也不愿插手。然而刚刚立誓之时,我萧浪也有一份在内,若是要违此誓,需也问过我手中玉箫!”说着便对冷礼亮开架式,那蓬莱一派也各自拔剑,对准琅琊派。
    “既然萧掌门如此认真,我等怎么能不给萧掌门面子。”灵寿翁向林胡护法使了个眼色,林胡教护法将雕弓于手中一转,弓身凌空打了个旋,“蹦”的一声栾公子腕上的弓弦被拧开,他身子向前一跌,差点栽倒在范吉射脚前,腕上一条殷红的血痕,显是右手太阴经气血凝滞,几个时辰之内这只手等于是废了一般!
    范吉射道“临阵对敌,竟还有你这般天真的,竟然放走了两个强援,今日是要任人宰割了!”
    栾公子憨斗一场,气息未平,却面色益加刚毅,慨然道“虽身在侯门,然君子重义,临大节而不可夺,岂可因一时之危丧千古之志!”
    萧浪道“今日虽然双方立场不同,我萧浪对栾公子为人甚是佩服。阁下二人已败,我萧浪却不会食言,可保栾公子安然,不知栾公子可愿与萧某一通姓名?”
    那栾公子淡然一笑,道“曲沃栾盈!方今只战一场,君何来已败之说?”
    萧浪双目微露惊愕,道“栾公子,莫说尔二人今日皆有伤在身,便是健全完好,想也不是我萧浪对手,何故做此无益之争!”
    栾盈面色凝重,一脸刚毅,说道“栾盈虽伤,尤未死也。既已决心护范氏,必然一心一意,虽有天塌山崩之厄亦不可转也。我口中言回护范氏,却不能先范氏而死,他日回到新绛见了晋侯,又有何面目夸谈今日于太行山上死战以护范氏周全!正所谓男儿重今古,傲笑此生轻!”
    “你?”萧浪被他这一语塞住。
    “果然英雄出少年!”孟小武虽然站在冷礼一列,却也被栾盈一番话语激荡内心。
    程桐道“栾公子,你也是晋国侯门,却与那范吉射大相径庭。我等是仰慕你的豪情,并非歆羡你的尊贵。今日各有恩怨在身,不得与你结识,他日若有机会,望再相交!”
    范吉射听闻栾盈所言,表情又是一阵奇诡变化,原本还怪栾盈随便拿他的性命赌誓,然而此时得知栾盈要先己而死的搏命之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言道“栾,栾兄!”范吉射此时竟也是无言了。
    栾盈悄然在范吉射耳畔嘟囔了几句,脚下马步分开,右手已然不能动,左手亮了一个单掌擎天式,喝道“萧掌门,请了!若此战再败,栾盈只求一死!”
    萧浪面色凝重,面露犹豫之色。冷礼一旁道“萧掌门,你可是立过誓言的,三战两胜,有你的一场!”蓬莱一群女弟子听闻冷礼所言,似有反唇相讥之意,尽皆怒目瞧着琅琊派的弟子,萧浪此刻已经是誓言在口,无法回头,一支玉箫缓缓从背后抽了出来。
    萧浪无可奈何,不得不出手。双手捏起玉箫,凑近嘴唇。霎时间灵音顿起,柏林中枯叶横飞,肃杀之气立时充斥天地之间,众人浑身一个激灵,顿觉整个神识全然的疯转起来。再瞧栾盈,左手捂住脑袋,一只右手颤抖得益加厉害,好似那日栾乐受到楚国高手攻击时的情景。
    栾盈口中喃喃道“你这音律竟然还可以伤人!”范吉射也是一般的抱着头紧紧咬住牙,耷拉着的肩膀足见他当夜在孤竹伤势益加严重。对面无终中山等派的一干弟子竟然毫发无损。李小和心道莫非这萧浪也是使得武境之功!
    说时迟那时快,萧浪羽音突转,一声刺耳,玉箫如剑,破空刺向栾盈胸口,栾盈左手捂耳低头,哪里有闲暇招架。
    迟快之间,李小和心头霎时惊急,一腔热血涌上,早已将背上的涵听古韵横在手中,“铮铮”两声强徵,萧浪掌中玉箫微微一颤,凌空画了一个圈,立时又收了回来。
    一时间林中寂寂无声,众人的目光皆聚集于李小和身上。
    小武与程桐表情复杂,焦虑中掺杂渴望,惊怒中暗含不解,两人四目除了望着李小和,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萧掌门,这一战我替栾兄弟接了,你可答允?”此时的恩怨于李小和心中早已乱成了一团莫名的稠胶,无论何时何地也不愿再去寻找他的源头甚至触碰一下。
    李小和心道非我等鸣钟相应,他二人便不会被这些人发现,而黄老饕救了一招栾盈,我又证实了范吉射杀死刘大同,勾起了无终派一干人的围攻,这一切统统都是乱七八糟的江湖恩怨,我不懂来由,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向何处。范吉射害死了许多十一派弟子,他的确该死,但是冷礼也是个奸邪小人,他利用林胡和灵寿翁的势力,反戈来为难范吉射和栾公子。柏叶横飞,秋风肃杀,江湖纷乱,我心下此时却只有一语,何为道义,何为极侠?唯有这栾公子所言句句皆是大丈夫的义气,感人肺腑!
    “李兄弟,此间恩怨与你无关,最好早早离去,免得惹了一身不是,与我们五服十一派成了对头日后可不好过!”冷礼抢进来插言道。
    “我,不懂你们江湖上的恩怨,但是我懂得你今日并不只是为了范吉射而来。”李小和一时间气血上涌,似有很多话憋了很久。
    “李兄弟,我琅琊派与你并无恩怨,孤竹之上也是相互策应着,你这话说得可就见了外了!”冷礼依旧甚是圆滑。
    “也只有你这样厚脸皮的人尚可提起旧日恩仇,孤竹之上若非烛然出手,我怕是早就成了你们这一干人的刀下鬼了。不过这些往日恩怨我也看得够了,看得清了。是是非非也不过是转眼烟云,今日你与范吉射反目,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见到栾兄弟大义无双,那日在孤竹上秦掌门刚正不阿,我甚是钦佩,今日听闻这栾公子所言,目睹他所行,李小和我也是仰慕如当初。反观尔等苟且虞诈,猪狗般的人物,请勿再与我多言!”李小和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勇气,也不晓得是否能够与那萧掌门一战,只是口中骂着冷礼,两只手却已经激动得不住颤抖,好像整个身体里的血都已经被煮沸,再也抑制不住。
    李小和又转向程桐道“程桐兄弟,小和对你的侠义也甚是感佩。当日冰峰血杀之间,只有你一人舍命护着毕先生的身子,我深知你对毕先生的恩义此生难舍,李小和也是愿助你为师父报仇。然而冷礼亦是奸猾小人,他与范吉射夹缠不清,与令师之死也脱不了干系,我等不该借他助力。更何况冷礼心中暗有他图,小和我今天不能站在程兄弟你这边了!”
    程桐咬着嘴唇,始终未说出只言片语,小武骂道“天杀的,你却也不想着自己的性命了?”
    未待李小和回话,程桐牵着小武的衣袖,缓步走向李小和。冷礼一旁叫道“程桐,你难道忘记了你师门恩怨了吗?忘记了毕正堂先生如何身死冰峰的吗?”
    程桐虎目含泪,唇齿尽破,恨恨道“我没忘,冰峰之上,打在我师父身上的那枚毒针就是你琅琊派的弟子发过来的。小和兄弟说的没错,你与范吉射都该死,都不是好东西。我们是江湖小辈,我们不清楚你们做掌门的如何分辨大是大非,我们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情谊做事。”
    程桐将衣袖一甩,擦了一把泪水,又道“小和兄弟,我们钦佩栾公子,那是因为曾经师父也是这般教导我们,让我们侠义为怀,慷慨赴义。如今若是为了一干私仇,便与小人为伍,便舍弃了师父一生所教,那却比报不了师父的大仇还要辱没师门,你说对么?”
    李小和从不想一向不善言语的程桐能说出这等大义凛然之言,程桐心中一腔怨恨冷冷瞪着范吉射,却不愿与冷礼这小人为伍为毕正堂报仇。想那满口仁义,天地大道的各派高手,却皆不如几个刚刚入门的少年。
    小武走到李小和身侧,低声对李小和道“你这般功夫,莫不如我来替你。”
    李小和亦低声道“看对面的功夫,似有武境蕴于其中,师妹你功夫虽好,恐怕被他幻境所制,且瞧我的手段!”
    刚刚闭目待死的栾盈,此时心中亦起伏不定,微微抬起眼,瞧了瞧萧浪,又瞧了瞧李小和,摇了摇头。李小和并没有理会栾盈的示意,将涵听古韵单掌擎住,喝了一声道“萧掌门,请赐教!”
    萧浪仔细端详了一下李小和手中的古琴,正色道“这是涵听古韵?”
    “萧掌门好见识,正是此物!”李小和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反正一搏,便也不输意气!
    “二十年前萧某箫艺不精,败于此琴,今日也算是再战当年!”萧浪口中喝着,玉箫手中横扫,将周身杀气尽数打散,回身红唇接玉箫,奏出一篇绵软柔情之曲。周遭之人更不知萧浪用意,唯有李小和被萧浪箫音内功压制心脉,少泽关冲二穴微微发麻,隐隐作痛,在举手之间已被萧浪音波内力封闭了两大要穴。只见栾盈冷礼孟小武程桐一干人愣愣的瞧向李小和与萧浪二人,却不知他二人在干什么,唯有李小和心中明了若再不出手,周身要穴均被他音波内力封闭,便再无还手之机。
    临机所想,不尽完善。然而李小和心下所判,用六穴出内力,四穴出内力,还是只有两穴出内力,俱皆是要将体内的真气送出,虽然被他封了二穴,还有二穴可用。此时搏命之瞬,何来多虑。只将内力一股脑都由心脉涌出,从右手少商、商阳二穴散开,拨弄于涵听古韵七弦之上。霎时间真气充盈于股掌二穴,右手经脉俱皆凸起,只觉一阵剧痛绞心袭来,李小和眼前昏花一片,差点栽倒。
    然而心下忽然一转,忆起遗风谱所言,内力发乎外,定力至强方可织罗武境以伤人,此时若因剧痛而瞬间心力散乱,便再无武境可言。萧浪见李小和内劲由少商,商阳二穴射出,箫声立传激昂,来封他手太阴经。李小和既已打定主意,更是孤注一掷。忍住剧痛,内劲冲穴,直直的在琴弦之上荡出《无衣》秦风,此时指尖颤动,根本调不准柔情之曲,反而可将这雄浑之音奏得益加刚猛顿挫。
    在场之人雅雀一片,更有瞠目结舌似惊奇这二人为何斗音不斗武,唯有萧浪脸色突转煞白,箫声又立时和缓,似乎要卸掉李小和刚劲曲律,以柔制刚。
    这几日李小和结合着孤竹遗风谱中武境所言,用涵听古韵的琴音配合以增强武境,竟然没想到涵听古韵真乃上古至宝,琴韵绵长悠远,意蕴极强。此时琴音起,雄浑之境立时于脑海之中膨胀,又加忆起秦中剑当日凌空舞剑于孤竹之上,登时心潮澎湃,整个柏林被一片黄沙漫卷,殷红落日苍凉无尽,不知何处传来轰天之鼓的雷音,似夔牛临凡一般刚猛无忌。转而周遭剑影无数,招式大巧不工,齐齐的都指向萧浪。萧浪立时撤下口中玉箫,单臂舞箫如剑,与剑影斗在一块儿。
    四下里五派众人纷纷喧闹起来,好似迷失在一个不知名的诡域之中一般,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拔剑乱挥,一时间杂乱异常。
    栾盈与范吉射相互扶住,也是满面惊愕瞧向李小和这边,孟小武与程桐的惊骇更加明显,小武向来熟识武学,这时候见李小和竟然以内劲御武境,便也如那黄垂二怪一般,认为李小和内力已经强盛得如孤竹君一般。
    李小和偷眼向小武瞧过去,便觉心有分神,武境散乱,赶忙再凝神而起。萧浪此时被剑影笼罩,早已无暇顾及李小和这边,正好四穴散开,手少阴经又起,此时剧痛立消,内劲绵软。转而长歌《蒹葭》,词乐相和,漫卷黄沙立时消于无形,无数白狄蒹葭更增晚秋荒凉忧思之境,众人脚下似履秋水寒谭之上,心神激荡之余,突转冷凝绵长,第一个站不稳的便是萧浪。只见他双脚一软,玉箫支在地上,单膝半跪,口中叹道“二十年前非此琴敌手,二十年后愈加望尘莫及!”忽一口鲜血喷出,身后弟子涌上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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