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经过宛城时,正看见夔龙抓着西王母奋力往上飞。
    西王母浑身都是浓厚的黑雾,几乎掩盖住了她自己。
    地面上卫士不断向二人投掷长矛,烈火随着矛尖飞溅,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耀眼的明黄色轨迹。
    黑沉沉的妖雾弥漫,像胶漆一样粘住四周生物。夔龙被西王母妖气侵袭,渐渐呼吸沉重,几乎浑身瘫软。他想唤醒西王母,但是又不忍心下重手,正犹豫,忽然看见天边烧过来一团大火,火红色的凤凰鸟在不远处歪着头,疑惑地煽动翅膀。
    热浪袭来,夔龙不由大惊,几乎抓不住西王母。他只以为朱雀是敌,慌忙冲那边怒吼,一时间悠扬的龙吟声震层云,惊起生魂死灵无数,远近鸟兽纷纷逃窜。
    朱雀在梧桐台求助受挫,带了一肚子火自顾自寻找扶桑,看此地草木异常繁茂才想飞低了看看。如今扶桑遍寻不得,这条奇形怪状的龙还对自己胡乱吼叫,朱雀一腔邪火没处发,统统喷向西王母与夔龙。
    夔龙扭头避开,堪堪将西王母带离焚身烈焰。他顾不上火舌燎过龙身的疼痛,竭力聚起水汽,从侧面以洪流滚滚逼退朱雀。暂得喘息之机,夔龙却毫不恋战,立即飞往西北方,
    火舌燎原,又有洪水自天而降,城中一片大乱。老者不堪惊吓,已经去世,死前还紧紧抓着身旁人的祭袍,挣扎着却说不出话。平民之中,那个粗布短衣的人镇定地安排人们逃生,已然成为新的领袖。他显然无法阻止卫士对夔龙和西王母的攻击,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朝着那群执意要执行老者遗令的贵族投去担忧的目光。
    洪水被烈火一激,腾出滚烫的蒸汽,又烫伤了许多人。朱雀抖去翎羽上沾上的水珠,遥望夔龙西去的身影,并不打算追击。
    他扭头看了一眼地面上四散奔逃的人群,觉得心烦意乱,隐隐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些不妥,但是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如此烦忧。朱雀在天空盘旋了半圈,便拍拍翅膀飞向东方。
    想不出来,就不去想了。
    命运就像一条既定的轨迹,神明怪兽和妖魔人鬼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低头行路时,前后茫茫,所有生灵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逆天改命,还是弄巧成拙。
    这只有扶桑才知道。只有扶桑知道那些错综复杂的轨迹,由何处起头,又最终通向了哪里。
    朱雀一直觉得既然生于天地之间,那么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至于这是打破了扶桑当初的预言,还是浪费了扶桑当初的警告,他觉得完全没什么区别。
    如果逆天改命是要他屈就臣服,那就让他沿着既定的命运走下去吧!走得粉身碎骨!走得鲜血满途!
    火红色的凤凰漫不经心地煽动双翅,带动了周围云雾缭绕,在广袤的东方天空燃烧出无际的胭脂血色。天与地之间如一个半开的老蚌,阴险地打开蚌壳,引导他向命运的更深处飞去。
    宛城大劫,扶桑自然也能感知。但是他太累了,累得没有精力再去关心地上又有哪里妖兽横行,生灵涂炭。
    扶桑躺在一片漆黑里,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他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扶桑竭力保持清醒,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我的目之所及处,有密密匝匝的黑线,铺天盖地压来,千丝万缕缠绕,深深扎进扶桑的四肢百骸,从他身上汲取无穷生机。他无法言说此时的心情,就算泰伯与龙神站在他面前,他也无法说出一句指责的话。
    外面山崩地裂,鬼神嚎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形成,掌控生死,执宰万物。女娲留下的封印以及泰伯在魔渊收服的妖邪之气,成为这个怪物的一半来源。另一半,则来自泰伯和扶桑自己。运行了数千万年的天道首次受到冲击,连扶桑都无法预料的命运正在到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似乎听到他问。
    我把画面拉近,去看他的脸。
    他面色苍白,薄唇紧抿,山眉愁蹙。扶桑的肌肤太冷了,看上去就像一个陶瓷的假人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没有动,我却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哀恸彷徨,为什么你又让我经历一遍?”
    什么?
    戏看得太久,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意识的存在。
    扶桑知道我在这里?他能感知到“我”?
    我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一些。
    我知道我没有形体,但是扶桑身上的黑线似乎因我的靠近而微微拂动起来。
    我几乎狂喜。
    扶桑,扶桑!
    我发不出声音,只好这样一直默念,怀着一丝绝望的期冀。他若能听见……
    “我”是不是就真的存在?
    扶桑,扶桑!
    扶桑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他却没有回应我的呼唤。
    扶桑!你能听见我,对不对?扶桑!你回答!你回答!
    “不要吵他。”一个人说。
    我连忙将画面转过去,玄色衣袍的镜面神站在虚空中。此时他脸上的迷雾不见了,露出一张与扶桑一模一样的脸。
    画面在他们之间快速切换了数次,好像我在反复确认。
    一模一样。
    躺在黑暗里的那个皱着眉,站在虚空里的那个面无表情。
    “谁将你拖入昆山壁中?”镜面神直视我的方向。
    我听了他的话,急切地回看自己,所见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形体,他如何知道我在哪里?
    镜面神发出嗤笑。
    “丧失了神格,果然变蠢了。”
    你知道我是谁?
    他歪了歪头,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我不知道。”
    ……不可能。你骗我。若不知道我是谁,你不可能这样搭话。
    “对啊。“他抱起双臂,惬意地站着,“骗你又怎么样。”
    ……………
    我要是有手有脚,一定揍得他找不着娘。
    “好凶哦。”他一只手抬起来摸摸自己的下巴,“啧啧。又蠢又鲁莽。”
    ………你妈!
    我正怒火冲头(如果我有头的话),那边镜面神却整肃了表情。
    “你听好,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不许插嘴。”
    ………
    我看了看扶桑。他连眉头也不皱了,似乎安静祥和地睡着。
    “不要看他!”镜面神突然说,“认真点!”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所见的一切,都是昆山壁中的幻境。有人把你关在这里面,要你见证轮回反复,直到你的精神耗尽,彻底消失。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你被困在这里时,会一次次经历这些事,看到我。我没办法帮你,因为这里存在的也只是一段历史,真正的'我'不在这里。你如果还想出去,就自己想办法打破昆山壁。”
    我冷静地看着镜面神。忽然想到,此时若有其他人在,看他对着一团虚无在说话,是不是特别好笑。
    镜面神显然没有我这样放松。
    他冷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有兴致胡思乱想,你是真的活腻了?”
    我烦躁起来。
    什么叫活腻了?
    我有意识的时间里,被妖鬼人神困在棺椁中,关在虚空中,束缚在妖元里,禁锢在尸体中,时间以万年纪,我能不疯,已经很叫我自己惊讶。生生死死我见过许多,唯独“活”,我没有经历过。
    我想活。
    哪怕作为一只蜉蝣,朝生暮死,在清晨的曦光中自在地摆动肢干,在黄昏的暮色里渐渐僵直了身体。我也许得战战兢兢地躲避虫鸟的扑食,也许会遇到许多生活在同一片池塘的同类、虫鱼、轻拂的杨柳、飘落的桃花、垂钓的闲人、胡闹的顽童。纷扰喧嚣,烟火人间。
    我想,我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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