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神lt;五gt;
    道士在房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檀木小盒子。他仔细地擦去灰尘,盒子上雕刻的盘龙慢慢显现出原来的面貌。包浆醇厚,透出沉沉的暖光,似乎被人抚摸过千千万万遍。
    道士轻轻扣住盒子的锁片,犹豫了好久,却不动作,只拿手指在盒子边缘来回搓磨。他最后叹了口气,把盒子又放回原处。
    “只是巧合,”道士自言自语,“天下龙族,又不止他一家。”
    比起这件事,还是“天许之”的蛋更值得担心一点。
    道士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桌上的鸟巢。
    也许有办法放回去。道士心里想,“天许之”雌鸟出了名的护稚,只要消去蛋上沾染的人气,刷上些雌鸟的气味,它没准儿会重新接受这些蛋?
    先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捡到雌鸟掉落的羽毛之类,将雌鸟的气息盖在蛋上,如果它不接受,到时候再把蛋拿回来就好。道士这么想着,托起鸟巢,踱向外头去。
    厨房里则是另一番气氛。
    “师兄你太笨了。”椿杪说。
    丹殊握着菜刀,一脸凝重。他面前摆了一个砧板,砧板上有一条鲫鱼。鲫鱼倒是完好的,砧板却碎成两片了。
    “这是第几块砧板了?每次师兄切菜,咱们就要换一块砧板。”椿杪毫不留情地揭自家师兄的短,“上次切青菜,连砧板也切成一条条,这回只是刮个鱼鳞而已,师兄你又把砧板斩成两段。”
    “你懂什么,这说明师兄刀法好,‘隔山打牛’听过没?”华阚替师兄抱不平,“再说,你嘴巴那么厉害,你来切菜啊。”
    椿杪端起一个水盆,边走边说:“我才不。修鹤师兄让我淘米的,淘完米我还要去抄道经呢,华阚你生好你的火啦。”
    华阚炸毛:“整天‘华阚华阚’的,我也是你师兄,叫师兄!”
    椿杪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华阚气结。
    修鹤说:“华阚,你火生好没?”他手里拎了一节藕,正在削皮。
    华阚便气鼓鼓去吹炭火。
    “你们都护着椿杪吧,”华阚说,“总有一天他把苍梧拆了。”
    丹殊微微笑:“没事,拆了还能再盖起来。”
    修鹤手中一停,也为大师兄的话默了一下。
    在护短这方面,师尊和大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师兄,以后还是我来切菜吧。”修鹤道。
    丹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我洗菜?”
    修鹤摇摇头说:“不必。师兄只要看着椿杪,别让他把苍梧拆了。”
    华阚爆发出一阵大笑。
    丹殊也笑,眉眼弯弯的,像一只偷吃了鸡腿的狐狸。
    “嗯。我一定看好他。”
    几个人吵吵闹闹做好了饭,已经是午时。
    道士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把蛋又放回自己房里,在大殿里喊:“饿死了!”
    椿杪便探头:“师尊你去哪里了?等你吃饭,等了好久。”其实此时饭还没炊熟。
    道士闻言感动道:“还是我徒贴心。快快,咱们去饭堂,不然华阚这厮又要将饭全部吃光了。”
    椿杪说:“师尊你都快成仙了,还和华阚师兄抢饭吃。华阚师兄还在长身体呀。”言下之意,师尊真是个坏蛋。
    道士又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成仙也要食五谷呀!连神灵都需要歆享祭祀,何况是仙人呢?”
    椿杪眼珠转了一转,问:“神灵也要吃饭?那龙需不需要?”他想起水池里养着的那条龙来。打伤了人家,还要让人家饿着肚子,似乎不太好。
    道士想了想,问椿杪:“厨房里还有虾吗?”
    椿杪道:“有呀。”
    道士一摆手:“那给它洗一盆出来。记得拣跳得厉害的给它。”千万别把奄奄一息、快死了的虾给龙呀,道士想,龙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把人房间里的书呀床铺呀衣服呀统统喷得湿透。
    椿杪继续说:“虾都被修鹤师兄油爆了。”他想起油爆大虾的香味,舔了舔嘴唇,问:“龙也喜欢吃油爆大虾?”
    道士看着椿杪,椿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道士一时拿不准椿杪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逗自己。
    “反正丹殊也不在……”道士喃喃说。
    “哈?”椿杪歪头。
    道士捏住椿杪的脸颊,往两边拉:“那为师就不气了。”
    椿杪疼得双目含泪:“丝菌……”他想说,师尊,师兄就站你后面呀。
    “师尊,”丹殊忽然出声,“可以用膳了。”
    道士吓得一抖。
    乖乖,这徒儿不过十三岁,怎么杀气比千年的大妖怪还重。
    “哦,吃饭吃饭,哈哈,吃饭。”道士打着哈哈往饭堂走。
    椿杪揉着自己的脸。
    “疼死了。师尊真讨厌!”
    丹殊看一眼,发现椿杪脸颊都红了,像山下集市里卖的画像上的娃娃。
    “过来我帮你揉。”丹殊指间发出淡淡的光。
    椿杪听话地凑过去,又被掐了一下。
    “啊!师兄大坏蛋!”
    龙神lt;六gt;
    油灯昏黄,椿杪愁眉苦脸地在大殿抄经。
    “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啊……”道经上的字密密麻麻,此刻在椿杪眼前打架。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水花声。
    椿杪扔了笔,哒哒哒跑出去。
    月光澄澈空明,鸱枭在远处的山林里咕咕鸣叫。蓄灵池里水波未平息,荷花花瓣上犹挂着水珠,摇摇欲坠,荷叶上也承着一抔水,碎了又圆。
    “你也睡不着吗?”椿杪蹲在水池边问。
    池水静静的,只有一**微澜拍在池沿,悄无声息。
    “师尊说你已经快五百岁了,是真的吗?那你要比我大好多呀。”椿杪戳了一下伸出池沿的一支嫩荷叶,荷叶上托着的水瞬间倾泻到水池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书上说龙可以化人,你会不会?”椿杪把手放进冰冰凉的池水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好冷啊!”
    “在水里泡着,你不冷吗?师兄说你受伤了,你在水里能好吗?是不是如果我没有设招神幡,你本来是不会受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真的是浔江水神吗?水神一般都做什么?管着大大小小的鱼?就像师尊管着我们一样?”
    椿杪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是池水深处仍然没有动静。
    椿杪泄了气,坐在池边打起瞌睡来。
    “我不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忽然有人在椿杪身后说。
    椿杪回身一看,荷花丛中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人,长发披散,肩头云纹扬起,犹犹豫豫地站着。
    “名字是最短的咒。”他继续说。
    椿杪便微笑:“好。没关系,我不问你名字了。”
    那边好像大松了一口气。
    “你不必内疚,不是你打伤的我。”小龙说,“我来这里,也不是因为你的招神幡。”
    椿杪奇怪道:“那你来是为了什么?”油爆大虾么?
    “为了找龙珠。”小龙说,“大约百年以前,我叔叔送了一颗龙珠给苍梧的一个人。我来是为了问他要回那颗龙珠。”
    椿杪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泄气:“我只记得起来最近九年的事情……”
    小龙说:“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椿杪说:“那你拿回龙珠了么?”
    小龙摇摇头。“我只在他房间里发现一片龙鳞。”小龙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把龙珠放在哪里了?”
    “好啊,”椿杪说,“不过,那个人是谁?”
    当夜道士做了一个梦,梦里苍梧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师兄、师弟们在庭院里做早课,亲亲热热,打打闹闹,好似后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忽然下起雨来。铅云翻涌,天地忽寂,蓄灵池中荷花开了一半,便被骤雨打去。
    大家惊呼着,三三两两跑进屋檐下。道士也跟着跑进回廊中,手忙脚乱地拧干了衣裳里的水,呆愣愣抬头看天。
    人声渐远,雨声渐盛,一个模糊人影出现在蓄灵池中,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多年。
    道士遥遥看见,忽然心上绽出欢喜,等了百年,那人终于肯露面。
    那个人背对道士站着,长发束起,脊背挺拔宽阔,腰线往腰封里一收,生生束出荒谬的纤弱感。道士往他那里走,却怎么都走不近他。围着他转圈,看见的始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背影。而央求了好久,他也不肯转过身来。
    他只一遍遍问: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听到自己回答:
    “成仙有什么好?不老不死,无欲无求,凡尘种种牵挂,一夕忘却。”
    “有些事不必记得,也不能当真。”那个人说。
    “人生虚妄,种种皆空。这些我都知道。”道士回答。
    那人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听雨滴打在水池里的声音。淅淅沥沥,叫人生厌。
    道士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问他:“那么你呢?近百年了,为什么不回浔江?你已经得道成神了吗?”
    那人答:“成不成神,与你何干。”
    雨丝如线,雨脚如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道士生了气:“既然如此,那我成不成仙,又干卿底事?”
    那人影动了动,似要转过身来,却又堪堪停住。
    道士有些失望。
    “既知人生虚妄,何苦执念百年。早登仙境,亦是解脱。你去吧!”
    梦醒了。
    道士闻到潮湿水气,仿佛庭院中的荷花池水蔓延到了房间各处角落。
    脸上略有凉意,他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水,眼中血管一缩一缩地疼。
    夜阑人静,道士披衣坐起来,了无睡意。
    忽然他注意到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反光,于是点了一颗燃珠,起身去看。
    一只檀木小盒子大开着翻倒在桌面上。
    雕刻的盘龙仍旧栩栩如生,但是盒子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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