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还是给压住,挣扎不过,一下子被吸到一团光里面去。
    这场景何其熟悉!我心中惊恐万分,生怕又要被禁锢数千个日日夜夜,于是更加拼死挣动,可是那团光如丝绦般滑腻灵活,竟然将我团团围住,层层束缚。我左突右冲不得,心知已经错过最佳的逃脱时机,不免万念俱灰。
    再被关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即使之后被放出,也难以再拥有清醒的意识。
    我只不过想清醒地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五感慢慢模糊,我心里已经越来越绝望。
    从一数到一百三十六万八百,然后一次次重头来过。
    我猛地一挣,似乎冲破了些许光索,五感回溯,听见了外面爆破之声。
    我心中大喜,正在继续冲撞,却听到花妖凶巴巴道:“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外头隐隐有雷声碾过。
    我吓得一缩脖子。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花妖?大仙?”
    没人回应我,外头雷电轰隆,声势浩大,仿佛诸天神佛都震怒,要毁了这纷扰人间。
    一年多来混混沌沌,终于有了身体,却仍然被囿于一隅。我是个鬼就算了,睡了十几个月,被人关过,被妖关过,被一具尸体禁锢过,不仅自己生前种种一点想不起来,眼前的事也一点不能主宰,真是做鬼也做得最失败。
    大概老天不太喜欢我。
    “椿杪。”花妖突然出声。
    “嗯?我在!”我赶紧答道,“大仙,你放我出去吧。”我放缓了语气。
    “我不是大仙。”花妖听起来气息飘忽,说话时断时续,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精力,再也支撑不住。
    “真是的,好歹认识这么久,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吗?”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你记好了,本君是将离。你以后和丹殊两小无猜,叫他记得这个名字,不要忘记我。”
    我心里想这位花妖大概不熟悉人的文书,不晓得两小无猜是形容年少夫妻的,且不说那师兄与我都是男儿,单单是我们当下的年龄,就已早非少年。
    “嗯,将离,”我还是不管那些细枝末节了,“你怎么了?”
    将离没回答。
    罩在我身上的那层光渐渐地暗淡,外头雷声越来越清晰。
    将离的妖元在消散。
    我奋力一挣,轻轻松松从他的妖元中脱离出来,就看到一道强光打在离我与将离不过几丈远的地方,将地面击出一个大坑。轰隆雷声紧随而至。
    谁拿雷劈我!
    将离倒在地上,快要维持不住人形,四周巍峨大殿已经尽数化为废墟。
    我抱起将离,踩着残砖断瓦向台阶下跑。
    打雷了还留在高台上,将离简直比我还傻!难怪给劈得繁花乱叶都从衣袍下长出来了!
    将离虽轻,好歹是个与我超不多高的男子样子,我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他却好像不知觉一般,将花枝缠到了我的臂膀上。
    这雷也蹊跷得很,专追着我们打,汹汹而来有万钧之势,却每每在将要打中时折到旁处去,好像打了一半心虚了一样。
    即使如此,我也被那雷击起的碎石乱瓦划伤了几处。
    不对,这不是天雷。
    我气喘吁吁停下来。
    将离已经完全昏迷,身上花枝零乱,撒了一地嫣红花瓣。
    “何人要置我于死地?”我站定,怒目道。
    本鬼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招谁惹谁了一醒来就要被雷劈?!
    乌云翻涌,雷电在云间闪闪灭灭,轰隆声不断,好像云间关押了一群暴躁的猛虎,只待开柙便腾跃而出。
    “是谁!”
    一道雷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心中一紧,它又在我面前几丈远生生折向它处。
    轰隆——————
    地上又多一个巨坑,一股焦腥泥土气息弥漫在我们四周。
    “混账东西!滚出来!”我压抑了十几个月的满腔怒气再也压不住,体内一股不知名力量急速胀大,仿佛要将我撑破。
    数十道雷电接连而至,方圆数里一片强光。我周身散发出满溢的光华,撑起一层白色屏障,将雷电挡在我一丈之外。但是雷电越来越强,一次次打来似乎毫无顾忌,我的屏障越缩越小。终于有一道电流,径直打入了屏障,在我和将离身上游走,带来焦肉炙骨的疼痛。紧接着,屏障破碎,雷电蜂拥而至,火光翻涌而来。
    已经听不见雷电打在地上的声音,目之所及处瓦砾横飞,地上的砖土被不断翻出。我一直强睁着眼睛,一股热流涌出眼眶,但我腾不出手去擦。
    我颤抖着看向云层,那里有一个人影被层云重重掩映,若隐若现。
    “就是你了。”我尽力一蹬,直冲向云间!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瞬息之间我就冲到他面前,那人黑袍高冠,耳后生尖,面上布满蓝紫色雷文,正向云下张望,忽然见我,一惊之下就要转身逃离。
    “休走!”我把将离放在一侧肩头,腾出一只手来向前一抓,一道雷电从高处笔直落到他头上。
    一时间他被青紫色电光包裹在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云层间到处翻滚。
    我也有点愕然,忙跳开一步,回到地面,将几欲滑落的将离抱好。刚刚只是想发个暴击,怎么会引雷?
    那人还在挣扎,痛苦呻吟,雷火经久未熄,他就这么带着满身叱咤雷火向东逃窜去了。
    我望着他,心中一松,方才体内莫名出现的滚滚力量一下子又烟消云散,我支撑不住,终于力竭跌坐在废墟上。
    来时恢弘宫殿,如今满目疮痍。可是这么大的动静,丹殊也不知道在何处,将离亦没有醒。
    我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发现他眼角的红纹已经不见了。花枝倒还缠在我身上,但却是残红落尽,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轻手轻脚把花枝从我身上解下来,整理好。结果一动之下,花叶全部落尽,只剩枝干在以可见的速度枯朽。
    妖怪最怕雷火,将离却用妖元将我裹住,自己去承受雷击。这方法真是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我以为我这个鬼已经够傻,没想到这花妖比我还傻。原形都被打出来了,仍然不忘记用脆弱的原身护住我。
    将离,你到底答应了丹殊什么?
    “连草木精怪都不救了么?呵,你还是一样无情。”一只大鸟落在我面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背上驮着一团焦黑的红色破布。仔细一看,那团破布竟然是消失好久的丹殊。我没来得急奇怪到底是谁在说话,这大鸟就化为一个眉目凌厉的男子,抱着丹殊向我走来。“天雷也只引了一道,你就这么偏袒自己神座下的小仙?”
    我四处望望,发现没有其他人或非人了,只好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
    他皱眉。在场四人,丹殊和将离昏迷,我一身雷火烧出的焦味,只有他干干净净仪态从容,像是来看热闹一样。
    “你再不救他就死了。妖怪没有魂魄,一死就再也回不来,你真打算让他这么消失?”
    什么跟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救?”我急急问道。将离快要死了,这我能看得出来,但是我该怎么救他?
    他不耐烦道:“让他吸一点你身上的神力不就……”忽然停住,睁大凤目看我,“你还是没想起来?”
    我叹了口气。“你快说怎么办,吸什么?”现在不是追问他到底把我认成谁了的时候,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救将离。将离在我怀中,已经越来越轻,恐怕不多时就要全身化作枯枝。
    他犹豫了一瞬,道:“你把他的枝桠缠到自己身上吧。既然没想起来,你现在也不过是十二分分之一的神灵……”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听到把将离的花枝缠到我身上,我就忙不迭地开始摆弄那些枯枝。我小心翼翼,满头大汗,心里祈祷着它们千万不要碎,又十分懊悔:早知道我一定不把花枝从身上撤下来,将离变成这样,我要负大半责任。
    那陌生人(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我手忙脚乱,也不把怀里的丹殊放下来,也不表现出要帮忙的样子。
    等我把将离的花枝在身上放好,看着它们慢慢地恢复光泽,重新长出一点点嫩绿的新叶,那人忽然开口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朱……丹殊我先带走了。”态度倒是和缓气许多。
    “……哦。”我有点疑心这个人,但是又找不到立场去干预他。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神魂不全,力量微弱,最好不要去西方,也不要回东北方向,这些地方,多的是神要杀你。最好留在人间,多留几百年,也没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有神要杀我了?留在人间?几百年?我不会变成一把枯骨么?
    他看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又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如果不是你从前对南方神台有恩我也不会来多嘴。现在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做,留在人间,不要去接触妖狐神鬼,慢慢等,等先天之劫过了,也许就好了。”
    他匆匆说完,又化作大鸟展翅起飞。我给他腾地而起时的风扇得眼睛痛,恍惚间看到这鸟颀长的脖颈上有优美的五色章纹,随风隐隐而动,溢彩流光。
    大鸟带着丹殊,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光向南去了。
    我怀抱将离坐在原地,身上花枝层层缠绕,花叶堪堪长成,大朵大朵鲜红花团从枝间探出头来,次第绽放,浓香扑鼻,妖冶动人。
    原来是芍药。
    难怪这么讨厌牡丹呢。
    黑袍人逃匿,大鸟救走了丹殊,我与将离劫后余生。硝烟尚未散尽,四野一片焦土。将离开出的花瓣饱满鲜艳,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颜色。而我自恢复意识后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到畅快。如果不是怕自己体力不支,我真想大笑三千场。
    我抱着将离,慢慢对他道:“我现在记住你名字了,‘将离’,对吗?宛洛花主,”我在心里回忆将离介绍自己时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笑,”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丹殊那边,你们的事我管不到,你自己去和他说吧。”
    将离安静地闭着眼睛,眼角淡淡红纹,没有醒时那样妖媚张狂,只显得不谙世事,干净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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