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钧是见阮澜这些日子收拾瓷窑,他知道阮澜心意是好的,可她虽常去阮家窑,却并未自己烧过瓷。虽说烧瓷这门手艺总是要慢慢锤炼,可眼下女儿已然十分辛劳,他不想让她因烧出来的东西差强人意而失望。
    阮澜没听出阮钧这意思,她这些日子照顾下来,并不相信他身体有转好的。但阮钧一心一意的出发全是为了女儿,言辞当中俨然是位慈父。
    阮钧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头的痒意,缓缓说道:“阮阮,你去爹床头取样东西,是个漆红的长木盒。”
    阮澜连忙走过去,将那盒子拿了过来。
    “打开。”阮钧吩咐道。
    阮澜打开木盒,里面横躺着一枝金色的珠钗。通体是由金子打造而成,历久却不生半丝锈斑。珠钗顶端是一朵挑蓝山茶,花瓣以纯色玳瑁镶嵌,其中点缀正红玛瑙,含苞待放富不可言。其下又留了几缕玲珑珠翠,耀眼夺目,辉煌璀璨。
    阮钧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阮阮,厨房那边还有多少米面?”
    似是习惯了女儿是个哑巴,阮钧不过是在自问自答,他接着便说道:“咱们来时只带了米面各两袋,可是如此?”
    阮澜点了点头。
    阮钧继续说道:“除此之外,爹爹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且先拿去用。这珠钗是你娘留下来的,当日她与我成亲之时,便是戴了这个珠钗。阮阮将她收好,若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爹还是不想让它去了别人的手里。”
    阮澜沉默片刻,阮钧将这珠钗交于她,便是将一切都给了她。
    握着手中的珠钗,她知道这是如今阮钧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境况落到如此,他难道不心痛不难受吗?他难道未曾万念俱灰过吗?
    可他仍是选择面对,不为其他,只因这世上还有个女儿。
    他安慰女儿,告诉她人生的路还长着,告诉她如今并非走投无路切莫担心。他坦承而又天真,像个传统的手艺人那般脚踏实地的活着。
    他说他要撑起一个家,那纵是命掏去,也要撑起来的。
    阮澜红了眼眶,她原本父母便离世早,从小并未感受到什么父爱,如今这般父爱如山,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阮澜将珠钗轻轻地放回木盒,抬头看向阮钧。
    这个时候她多么想和阮钧说一句“爹,你放心,一切有我”。
    但最终,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安安稳稳的便是最好的。她冲着阮钧笑了笑,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她阮澜做瓷器,从来就没有落于人后的时候。
    见她这般模样,阮钧反而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成了咳嗽。
    阮钧说道:“我们阮阮啊,终是长大了,也能照顾爹了。爹也会尽快将身体养好,之后咱们父女俩一起,一定能将阮家瓷重新做起来的。阮阮放心,爹怎么也要看着阮阮嫁人,抱抱自己的亲外孙。”
    说到成亲生子,阮澜感动的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都这个时候了,都穿越了,怎么还要被念叨这个?
    阮钧看她表情却哪里知道她的想法,以为说中了女儿心事。他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取出个方正木盒递给阮澜,说道:“阮阮,这里面乃是当年我烧的一个瓷笔搁,原本是一对儿的,另一个在秦家。你且拿去,若是日后爹爹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拿着这个去找你秦伯伯,他自会收留你的。”
    阮澜接过那个盒子,心里一阵翻腾:这情节有点不对劲儿。一对儿?别和我说这是什么当年定娃娃亲的信物。
    还好阮钧并没多说什么,阮澜顾着阮钧将粥喝完,又推开木窗透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珠钗晃花了眼,好像看见个黑通通的东西沿着墙根儿跑了过去。
    在她身后,阮钧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原已枯槁的面容上又添了一份担忧——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可阮阮还这么小,又是个哑女,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若不将一切安置妥当,他怎么能放心的离去?
    阮钧思忖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阮阮,爹爹再歇歇,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日后就剩咱们俩了,爹爹得快些养好身子。”
    阮澜也不知道杵在这儿能干什么,听了这话,拿着碗就跑出去了。临到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长叹,阮钧小声说了一句:“我苦命的孩儿啊。”
    阮澜垂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青矸石。
    那石头原本就粗粝,在地上腾了两圈就懒洋洋的停下,再也不愿意动了,只扬起了地上扫也扫不干净的尘土。
    几只候鸟落在屋顶,探着脑袋四处打量,商量似的啾叫几声,又抖了抖羽毛,展开翅膀飞走了。
    ——连鸟儿都不愿意在这里安家,更何提人呢?
    阮澜叹了口气,将碗碟放回厨房。可随即她便愣住了,锅里的东西没了!
    前两日她刚搬来的时候,发现厨房里的东西总是无缘无故的少,她蹲了两天也没蹲到是谁偷吃的。方才为了测试,就烧了些糊到焦炭模样的锅巴留在锅里。
    怎得自己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没了?!
    她环顾四周,若说是小偷倒也不至于,应该没人会吃这种东西。在环境如此原生态的地方,有些动物是正常。但自己煮的原本就不多,还要被偷吃就不合适了。
    尤其是现在家里生计问题迫在眉睫!
    阮澜想到这个又觉得脑壳儿疼。算了,当务之急是快些开源节流,她这么想着,便又去院中拎了扫帚,朝着瓷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阮澜:说好的男主怎么还没来?!
    骈屿:你看墙边刚跑过去的那一团黑影!
    阮澜:……
    第七章
    外面日头越来越足,瓷窑里却依旧昏昏沉沉,只有窑门外洒了些晦暗的光,将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直到和黑暗融到一处去。
    阮澜支了根火把卡在墙上,手指轻搭在墙壁上拈了两下。
    阮家这个倒焰式瓷窑体量不大,窑门也就半米多点,窑顶呈拱形,粗看之下搭砌的还挺规整,烧些小量的东西足够了。
    地面上堆了些封门用的耐火砖,还有些作为燃料的木柴,边上架了两杆长长的、用来拨火的棍子,也不知在这里放置了多久。
    阮澜伸手摸了摸那些木柴,还好窑内干燥,并未沾染什么湿气,仍是能用。
    其实没人喜欢打扫火道和窑门,但阮澜闲着也是闲着。
    虽说她在现代是烧瓷的,可早已现代化生产,从挑选瓷石开始就各类仪器一大堆,满眼的化学符号,无论是泥料还是釉料筛选都要精细许多,不似古代,诸多事情都要靠人的经验,而经验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但也幸好,从古至今,制瓷这件事儿的手艺是不变的。
    她来打扫烧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看看这烧窑里面的结构,研究研究操作方法。
    毕竟她爹绝大多数家底儿都赔出去了,如今阮家老宅只有一小块地能种,最多种点自家吃的青菜,其余的地方全都献给了烧瓷这么一大堆家什了。
    她方才看了阮钧的身子情况,怕是仍要请大夫来看看。也不知道这刘家村有无郎中,若是没有,却要去大舆镇请来。到时候请郎中的银子、药钱都要出。更不要提这些烧瓷要用的瓷石、药石,哪怕是柴火炭都是要使银子的,阮家老宅剩下的这些并用不了几次。
    阮澜挠了挠头,这和自己想要咸鱼躺的日子相差甚远。
    没有关系,先赚点银子再咸鱼躺也不妨碍的。
    阮澜最擅长的就是开导自己,遇事不慌,人生信奉原则: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她拍了拍瓷窑的墙面,开口说道:“行了,还没那么惨,至少给我配了一套还算不错的设备,这才这个时代也得属于奔驰系列了。”
    说完,她又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些耐火砖:“以后还要靠你们多多帮忙了,大家一起努力干活吧!”
    “倒焰窑,倒焰窑……”阮澜嘴里嘟囔着,试图回忆一下之前参观半倒焰型马蹄窑遗迹的时候,身旁的外公是怎么说的?
    她的声音沿着火膛一路钻了进去,空当当的烧窑里响起了回声。
    “我记得倒焰窑烧起来能有一千多度,啧啧。”她呲了下牙,在这没人的地方哼起了小调:“火,火,火,火,我就是爱烧火,别叫我停下来。你喷的火,是我的造型。wo~baby,你的爱是火。”
    憋了好几天了,她都偷偷摸摸的小声自然自语,如今突然有个地方能放声歌唱,实在是太爽了。
    其实阮澜是能说话的,除了刚穿来的两天嗓子出声有点干涩意外,其他一切正常。
    但是她不敢开口说话。
    就在她穿来的第一天,在不知情下说了半句话,就把个老妈子吓得半死,说她突然开口定然是邪祟附身,要请大师来驱邪。虽然后来被阮钧呵斥糊弄过去了,但阮澜也知晓了此时竟还在用火烧和浸水这种残虐的方式驱邪,吓得闭紧了嘴巴,小命要紧!来日方长!
    不过这也省了她许多麻烦,言多必失,尤其是原主的记忆零碎,说不准哪日阮澜说了什么,就让人听出来不是“原装正版”了。
    阮澜唱着,手里扫帚挥舞的就像当代巨星,火把映照着人影晃动。
    “咔哒——”瓷窑里传来了一声轻响。
    阮澜猛地停下,动作僵硬地向窑里看去。
    那声音不是只轻轻一声,而是细细碎碎的停不下来,从烧窑深处一路向外。
    阮澜吞了下口水:完了完了,这个世界不会真的有妖魔鬼怪怪力乱神吧?也没人通知我一声啊?一般烧窑里这么黑又这么呛味道也不好闻还到处都是灰,没什么好玩的,正常人也不会躲在里面的吧。
    她想着,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
    “噗通”一声,从窑里窜出来个脏兮兮的东西。
    “啊——”阮澜没忍住,尖叫起来。
    那脏兮兮的东西飞扑过来,阮澜被它重重的扑倒在地,接着就被捂住了嘴。
    拿东西开口了,声音低沉:“别叫!”
    阮澜愣住,眼睛睁得溜圆,对方的声调很凶,但声音清脆,还是个男孩子的声音,不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也是因为这声音,阮澜鼓起勇气抬手抓了一把对方的手腕——暖的!活的!
    对方似乎很嫌弃她这一摸,不耐烦地抖了下手臂,冷声说道:“要活命就别动!”
    这声音冷的扑棱扑棱往下掉冰渣子,但耐不住声音嫩,瞬间让阮澜想起家里养的那只小哈士奇——看着凶了吧唧的,叫起来却奶声奶气,前面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后面看走路都撒着欢儿,窝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也是一脸正气凌然不容侵犯的模样。
    村子里长大的小子性子都野,皮起来连马蜂窝都敢捅,加上阮家老宅常年没人来住,说不定他们就瞧着烧窑有意思,钻进来玩了。
    这么一想,阮澜心里的那点怕也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小子刚才听没听见自己唱歌说话?自己要怎么圆过去?
    阮澜试着挣脱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比自己大太多。她只好“咿咿呀呀”了几声,又指了指外面,示意对方放开手。
    “外面有人?”小子问道。
    阮澜点头,食指中指扮成人腿,做了个向外走的姿势。
    “刚走?”那小子又问。
    阮澜又点头,顺带想要看清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日后让自己发现他是村里的哪个,非得讹上一笔。
    他脸上太脏了,还有好几处伤口似的。血已经干涸了,不知道究竟伤在哪里。这些血混着尘土灰烬,左一块右一快的,看的让人心惊胆战。
    可他的眼睛很亮,漆黑的眼眸黑道了尽头,反而透着些绀青,像是里面掩着一小团火。可这火,又被掩藏在了无边的深寒当中。
    阮澜有点看呆了,并不是对对方颜值的肯定,她只是觉得对方眼睛这样的颜色才是好看的瓷器。黑不尽然是黑,里面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不穿。若是在现代,外祖父定然要把这么好看的瓷拿回家,慢慢品鉴,慢慢欣赏才是。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开你?那人一会儿就会回来?”他唯一略微拖起,却又戛然而止。
    阮澜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村子里有这号人物,加上他脸上的伤口,总觉得有些来历不明。
    她猛然想到昨日村子里有一队官差来搜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闹得鸡犬不宁。可最后,他们也没搜到什么,怒气冲冲的走了。
    难道……
    可是……
    阮澜瞄了一眼压着自己的“小灰团”,这也太小了吧!小学毕业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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