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多谢!”
    冯赛心头发寒,不由得想起同样猝死街头的胡税监??
    三、冷脸
    梁兴又白跟了一天。
    那疤脸汉清早出来,仍去那食摊上吃了碗面,而后骑马绕着内城,又一座城门、一座城门挨着走停,每一处也仍有汉子到他跟前回报。不同的是,疤脸汉今天焦躁了许多,开始瞪着眼责骂。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澜。
    梁兴躲在远处望着,心里暗暗叫苦。若寻不见楚澜,便得一直这么跟下去?这计策虽让自己和梁红玉抽出了身,却也将线头抛远了。不知梁红玉那边如何,方肥那等智谋,恐怕也不易追踪。
    想到梁红玉,他心里又一荡,先前这心念还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细想。这一荡,梁红玉那杏眼芳容顿时浮现眼前,明艳如画,他才猛然醒觉,顿时怔住,心头乱纷纷,风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回转神,沉了沉气,郑重告诉自己:不成。
    才说罢,心底便生出一阵不舍。他将手里那扁担朝石板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诫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啰唆!
    他这一杵,发出一声重响,惊得旁边几个人全都望了过来。他忙低头走到一边,再向那边茶肆望去时,疤脸汉竟已不见。他越发懊恼,忙向四周急望,却寻不见疤脸汉踪影。难道被他察觉了?
    他忙定了定神,见日头已经半坠到城墙沿儿上,昨天这时,疤脸汉从东边的望春门往南,去了丽景门。他忙抓着扁担,大步往南赶去。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归家人。追了一阵,一眼望见前头一个骑马身影,在余晖中缓缓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阳,仔细一瞅,正是疤脸汉。他这才放了心,略放慢脚步,跟了上去。
    快行至丽景门时,另一个骑马人从南边迎向疤脸汉,走近时,两匹马一起停住。梁兴见疤脸汉在马上躬起身,露出敬惧之意,对面那人显然是他上司。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望见身形僵直,极傲冷。冷脸汉?
    两人没说几句话,那僵直身形便驱马向这边行来,疤脸汉则侧身回望了一阵,再继续向南。梁兴见那人迎面而来,这是条直路,不好躲避,他只得微低下头,照着梁红玉所言,转头不转眼,靠着路边慢慢继续前行。幸而沿路都有行人,他跟在一个瘦高个儿身后。不久,那僵直身形便行至近前。梁兴一眼都不敢看他,仍微低着头,望着前头瘦高个儿的后背。僵直身形的目光也极僵,骑马经过时,丝毫没瞅梁兴。梁兴这才放了心,继续行了一段,他才偷偷回头,见那僵直身形照旧僵直着身子,望北面缓缓而行。
    梁兴不敢大意,先停住脚,假意在路边等人,确信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后,才转身向北,却不敢行得太快。幸而路上车马不多,始终能远远望见那僵直头影。望着那人快到望春门时,梁兴这才加快了脚步,那里进出城的人多,而且路口纵横,极易跟丢。他追到离那人几十步远时,才又放慢了脚步。
    那人头戴一顶黑绸头巾,身穿浅褐缎衫、黑绸裤,脚上一双黑皮靴,看衣着,虽不显眼,却甚精贵。马边斜挂一柄刀,仅看刀鞘,便是上等精工之器。到了望春门,那人驱马拐向东边牛行街。转头时,梁兴才看到他侧脸,三十出头,脸庞瘦长,胡须不多,但极黑硬,尤其那目光,阴沉铁硬,狼眼一般,应该正是冷脸汉。
    牛行街直通皇城宣德门,路上车马行人极多,梁兴松快了许多,一路不紧不慢跟着。快到外城新曹门时,那人折向南边一条小街,行了不远,又拐进西边一条巷子。梁兴忙加快脚步,到那巷口扭头一瞅,却不见了那人身影,只听见左边第二个院子的关门声。那人应是进到了里头。
    他在巷口站了片刻,见旁边院里走出个老者,他等那老者来到巷口,忙上前询问:“老人家,劳问您一声,左边这院子的主人是什么人?”
    “那主人姓铁——”
    梁兴心里一惊,猛然想起施有良被火烧死前连声嘶喊:“救我妻儿!贴职!”施有良话语带有山东口音,那“贴”其实是说“铁”?正是指这姓铁的?
    那老者继续言道:“他去年才典了这宅院,常日里并不和我们这些邻舍往来,也并未娶妻,只有个小妾。那妇人说,他是殿前司将官。”
    梁兴忙谢过老者,见斜对角有间家常三刀面馆,自己也已经肚饿,便走了过去,要了一大碗面,坐到门边,边吃边瞅着那院门。
    姓铁的是殿前司将官,此前却并未见过,他为何要染指梅船案?他手下那群狠劣之徒,难道都是禁军兵卒?不对,那些汉子手脸并未见刺字,应该都是市井闲汉、江湖盗徒。
    梁兴理不出头绪,吃过面,他先走进那条巷子。经过那院子时,见院门紧闭,里头隐约传来一个女子娇怯声音,还有一阵马打鼻响声。他没有停步,继续前行,走了十几家后,见前头路断了,心想,如此便好,只须守住那边出口。巷子里极安静,他不敢停留,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再次走过那院门时,里头响起一声男子怒喝,接着便是碗盏跌碎声,自然是那姓铁的焦躁使气。让他如此焦躁的,恐怕是楚澜。那小妾也着实可怜,随了这样一个冷心冷脸人,怕是不好挨。
    出了巷子,来到小街上,他左右望望,这街上人也少,站久了,怕会有人起疑。他记起街口有间茶肆,便返回到街口,拣了最靠边的座儿。坐下后,扭头将将能望到那巷口,于是要了碗煎茶,坐着歇息觑望。
    一直坐到天色暗下来,他才起身,在那小街上,慢慢来回走了两遭。街南头有座小小寺院,从那寺门前也能望见那巷口,他便坐到寺门边台阶旁的暗影里,即便被人瞧见,也只会当他是个乞丐。他缩在那里,不由得暗乐。
    但坐久了,夜气升起,便觉得骨头酸痛。好在夜色渐深,街上已少有行人,起身贴墙走动走动,也没人发觉。
    将近午夜时,他几乎睡着,却被一阵蹄声惊醒。睁眼一瞧,淡月下,一个黑影骑马拐进了那个巷子,瞧着有些紧急。虽只一瞬,梁兴见马上那身影后背有些佝偻,是那疤脸汉!
    梁兴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向那巷口??
    四、打问
    程门板疲然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了。
    一对儿女见到他,欢笑着迎了上来。这一向都是这般,儿子总要扑到他身上,女儿虽仍不敢靠近,却也不再那般怕他,笑着唤声爹,便跑去给他端盆打水。今天他虽然累极,却也尽力笑着,一把抱起儿子,任由他摸拽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穿过店铺,走到后院,妻子已从壁上摘下拂尘,含笑等着他。他放下儿子,从袋里取出个小油纸包给了她,里头是今天在茶楼吃剩的干果。杏仁被王烩全部吃尽,他掏出身上仅余的二十来文钱,又添买了一小把。这些天回家前,他都要给儿女买些小吃食。
    妻子走过来,轻轻替他掸去周身灰尘。见他一脸疲惫,忙叫他洗过脸,摆上了酒菜,让儿女莫要扰他,劝他多吃几盅酒消乏。他笑着点头坐下,看着桌上酒菜,心头一阵暖,乏气也随之散了许多。
    夜里回到卧房,妻子才问:“我瞧你不只是累,怕是遇到为难事了?”
    他点了点头。原先他从不与妻子谈论公事,这些天却渐渐愿意说几句。
    张用让他查阿翠常去的那三十八家官员,他虽分了一半给范大牙,自己却仍得跑十九家。多走些路,他倒不怕,怕的是这些官员职阶都不低,不好径直去问。此事又得隐秘,不能惊动那个阿翠,得私下里悄悄打问才成,他却一向最拙于与人攀话。
    他去的头一家是位兵部侍郎。他到了那宅院前,见院门开着,便朝里轻唤了两声,有个男仆走了出来,见他身穿公服,便问:“你是哪里差来的?”
    “开封府。”
    “有公干?”
    “私事。”
    “何人差你来的?”
    “无人差使,本人有件私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
    “有个叫阿翠的年轻妇人,她常来府上售卖首饰,你可见过?”
    “没见过。”那人砰地关上了院门。
    程门板又窘又恼,愣了片刻,却毫无他法,只得转身离开。
    他走了十几里地,又接连问了三家,情形都大致相同,那些一听是私事,都立即掉下脸,哪怕听完,也都摇头说不知。他又累又愤,看天黑了,只得回家。
    妻子听完,却笑起来:“若是其他公事,倒也没法。这是私下里打问人,那便好办多了。”
    “嗯?为何?”
    “我啊。”
    “你?”
    “这事我在行,我去替你问。”
    “这哪里成?”
    “有何不成的?你既然要装作打问私事,便该装得像些。那阿翠是女的,我去打问才更便宜。”
    程门板犹豫起来。
    “怕什么?你要的不过是一句话,我把这句话替你讨问来便是了。”
    第二天清早,妻子不由分说,换了身新鲜衣裳,头上的插戴也拣了几样精贵的,将铺子和儿女交代给雇的那妇人。去对面租了头驴子,让他带好纸笔,催着他一起出门。
    程门板一想到倚仗妇人去公干,心里便极羞窘,但看妻子兴致那般高,一副手到擒来的气势,不忍拂了她的意。再想到自己昨天连遭四回冷拒,只得强忍不情愿,扶妻子上了驴,自己牵着。看单子上最近的是左司谏府宅,便先往那里赶去。
    快到那左司谏宅门前时,妻子下了驴,叫他牵到一边等着,而后脚步轻快往那院门走去。程门板怕人瞧见,躲到路边一棵大柳树背后,装作歇息,不时偷偷瞅望。见妻子走到那院门前,抓起门环敲了敲,里头出来个中年仆妇。妻子双手比画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又拔下头上的簪子,给那仆妇瞧。接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笑着转身离开。
    他仍躲在柳树后,妻子寻了过来,一脸得意:“记下来,阿翠最后一次到这府宅,是去年腊月初十。”
    “你将才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家郡君夫人买到几根假银簪,里头混了锡。听说那卖簪子的也去过她府上,因此来寻问寻问。”
    “她没问是哪家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问,我记得你那单子上有个兵部刘侍郎,便说是他家。”
    “你不怕她家夫人去刘侍郎家问?”
    “怕什么?我问完之后,才说不是一个人,去我家卖簪子的是个老婆子。”
    程门板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何?”妻子也笑起来,“你莫只顾着笑,快拿纸笔记下来,一共十九家,问多了便要乱了。”
    他忙取出带来的笔和本,垫在驴背上,记了下来。小心装进袋里,扶着妻子上驴,又赶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还是这般说?”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着喜好,才好搭话。”
    “猝然相见,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来?”
    “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着那簟席店,主顾进来,你得立即看明白,这人想不想买?打算买哪一等的?吝不吝啬?有没有主见?当不当得家?好不好说话?”
    “一眼便能瞧出这许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卖不出几张簟席。”
    “你见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来相亲,我在后面偷瞧。我爹娘见你板着身脸,都有些不喜。我却跟他们说,你只是不善言语。君子言贵,男人家何必多话?太会耍嘴,只会招人厌。我相中你,是为你这对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进门后,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视,是个没二心的人。”
    程门板听了,既震惊,又感喟,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着她,满眼爱悦。他心魂一荡,忙避开了眼,心中暖涌不止??
    五、梁山
    陆青微带着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见有个人站在他院门前,看身影是个中年男子,走近些时,才认出来,是莫裤子。陆青顿时醒过来,快步走了过去,莫裤子笑着叉手拜问,陆青还过礼,忙开了门,请莫裤子进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张椅子出来,拿帕子擦净,请莫裤子坐在檐下,又准备去烧水煎茶,莫裤子却笑着说:“陆先生莫要多礼,我是来替小槐捎话,说罢就走。”
    “哦?你见到他了?他在哪里?”
    “走了——”莫裤子从袋中取出两锭银铤,搁到小桌上,“一百两银,小槐让我给你,说他毒死了那假林灵素,若是官府罚铜,便替他将这银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铜至多不过四十贯,便是多罚五倍,也够了。”
    “他没说去哪里?”
    “他要先回皇阁村,典卖家里田宅,散尽后,便去寻座好山修仙。”
    陆青不由得叹口气,既欣慰,又惆怅。
    “除了银子,他还有些话说一定捎给陆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风楼,他见到我后,并没说陆先生也在那里,只说自己在寻王伦,要我相帮。我见他独自一人,便带他离开。王伦我已寻了许多天,根本不见踪迹。他却说欠了陆先生的情,自己离开前必须得还清。钱物陆先生又不要,他便发心一定要替陆先生寻见王伦。”
    陆青听了,又叹了口气。
    “他说王伦曾跟他提过一个处所,南郊玉津园——”
    “玉津园?”
    “陆先生莫惊,小槐也说到了舞奴之死,王伦与那事无干。王伦去年告诉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园寻他。玉津园北侧小门内有几间房舍,极清静,常年没人去那里。那看门老吏与王伦相熟,他常去那里寄住。”
    “你们去那里寻见王伦了?”
    “嗯。我们到了那里,那老吏不让进,我便塞了些钱给他,说带孩儿进去瞧瞧景便出来,那老吏才让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拉住那老吏攀话,小槐偷空跑开,溜到那几间房外,一间间寻。果然被他寻见,王伦躲在最边上那间杂物房里。王伦只得出来见我们,他双耳穿了耳洞,神色瞧着极委顿。小槐吩咐他来见陆先生,他却执意不从,只叫我们带话给陆先生,让陆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并说,他做这些事,是为报效国家。至于内情,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你说舞奴与他无干?”
    “嗯。小槐质问他舞奴的事,他极愕然,说自己一直躲在那屋里,深夜里才悄悄出来,沿着那边院墙走一走,从不敢走远,并没见任何人,更没见过舞奴。我看他那神情,并未说谎,便带小槐离开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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