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诸国连年战乱,国与国的边境线之间常常千里无人烟,道路多为泥泞小道,有时根本就是山野密林。
    哪怕盖聂坐骑是匹千里马,也经过月余跋涉,才进入魏国稍稍繁华的境内。
    明夷也成功从披丝帛之衣、缀明月之珠的王族贵女,进化成可以独自打山泉水,生篝火、做黑暗料理的女汉子。
    这一路走来,明夷终于意识到何为民生多艰了。
    流民、盗匪、逃兵、倒在路边的饿死庶人数不胜数,人人都视若平常。
    想起年幼刚刚穿越时,每天捧着栗米粥和炙羊肉、冬苋菜、桃李杏子、薤菜、瓠瓜吃,心里抱怨连个葡萄都吃不到……如今想来,只会感到庆幸,幸好不是生在普通的庶人平民家庭里,否则连活着都艰难。
    又是一整日的跋涉,明夷一身布衣牵着坐骑乌衡,和盖聂走在魏国的少梁城街头,打算先去城中最大的逆旅休息。
    不提师傅盖聂,就是明夷自己当初逃跑离开时,也在衣服中缝了不少圜钱和金块,只是之前跋涉在毫无人烟的地方,有钱也没处花。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大城,自然不必再委屈自己。
    走到逆旅前,却看见四驾的华丽马车停在门外,有持剑的武卒十步一人肃然而立,看守在门外。
    那些士兵全都披着一模一样的精铁重甲、背负精良弩矢、手中持戟,腰带利剑,连站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可见训练良好。
    纵使是炎炎日光照耀的汗如雨滴,也挺直腰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抹汗的动作也没有。
    最重要的是,这些武卒身上都有一种身经百战的肃然杀气,那感觉极其微妙,只有面对面看见时,才能赶到那宛若虎狼的气魄。
    “好气魄。”明夷忍不住低声赞叹道。
    仅凭这一个站姿,便已经胜过一路看到的所有士兵。
    “你可曾听闻过魏武卒?”盖聂问道。
    “自然听过。”明夷说道。
    魏武卒,是由百多年前名将吴起训练的一支精锐军队。
    据说每一个士兵都能披三重铁甲和开十二石的铁弩,负箭五十,手中拿戈戟,腰带利剑和三日粮食,半天就能走一百多里去攻击敌人。
    曾经在阴晋之战以五万魏军,击败了十倍于已的秦军,创造了步兵五万人、战车百乘、骑兵三千,而破秦五十万众著名战役。
    只此一战便使魏武卒名动天下。
    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如今的魏武卒早已失去了当年风光和战斗力,不然也不会被秦国欺负。
    刚一走入逆旅中,见到两个布衣庶人前来投宿,一个面容带着点阴柔的青年男子就伸手拦住他们。
    “逆旅今日已有贵人住下,这位壮士不妨去其他房舍投宿。”青年男子声音尖细说道。
    明夷心下失望,扭头打算离开。
    盖聂看了一眼门外马车上的纹章,唇角一勾带出三分桀骜笑意来,顺手拿起一支摆放在大堂中箸(筷子),向二楼一间紧闭的房门中弹射而去。
    那箸去势如雷霆,弹指间便穿过几寸厚的实木门板,深深嵌入房门终不知所终。
    青年男子看着那间房子惊恐喊道“君上!!!”
    “出什么事了!”
    “君……君上!”
    “快去查看!”
    弹指间满堂哗然,人人惊呼出声。
    原本在门外的侍从们急忙冲上二楼,打开房门查看情况,门外魏武卒纷纷拔剑冲入逆旅中,架在盖聂脖子上。
    同样猝不及防这变故,被一群寒光凛凛的刀剑指着的明夷懵逼问道“……师傅你做什么?”
    “何人行刺!”
    二楼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着青色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走出来,手中还捏着那只箸。
    “何人安敢行……盖聂师兄!”年轻男子惊呼道。
    第3章
    好美,明夷心想。
    从二楼出来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色锦衣华服,看起来与盖聂差不多大,腰间配剑、头戴玉冠,容色之美世所罕见,让人心生赞叹。
    琅琅若天上明月,又皎皎若积雪青竹。
    即便此刻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生死一线,明夷也忍不住心中惊艳几秒。
    盖聂不闪不避的任由那些武士用刀剑对着,抱剑在胸前,挑眉笑道“师弟。”
    “许久未见,师兄便是这般向我打招呼的?”青衣男子冷笑一声,手中之箸破空而出,照着盖聂急射而来。
    那个力道,如果射中,盖聂必然要顶个黑眼圈。
    “许久未见,我作为师兄,自然要考校一下师弟身手。”盖聂抬手将箸握住,淡然自若的说道。
    周围刀剑相向的魏武卒见二人相识,不知该不该继续拔剑相向,犹豫着看向青衣男子。
    那声音尖细的青年男子犹豫看向盖聂师弟,“君上,这……?”
    青衣男子冷哼一声,摆手让武卒侍从退下。
    “师兄先上楼来一叙。”青衣男子说道。
    “固所愿也。”盖聂说道,拉着明夷上楼。
    到二楼房舍中的竹席上逐一跪坐,侍女端来黍酒美食放在低矮的漆案上,然后恭敬的站在墙角等待吩咐。
    半掩半开的丝幔挡住大半日光。
    精美的青铜鹤灯上,兰膏明烛错落摆放,纵然此刻白昼没有点燃,也有幽幽浅浅的兰香萦绕在室内。
    盖聂目光环视一圈室内后说道“你在魏国过的不错。”
    虽然说着这种话,盖聂的眉头却一直蹙着。
    青衣男子只是一笑,并未接话,随后转头仔细去看明夷。
    每个人的身份都可从见使谈吐中推测一二。
    明夷跪坐时臀部放于脚踝,脊背挺直如弓弦,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下颌习惯性的微微垂下柔顺弧度,姿态端庄而目不斜视,是标准的贵族淑女姿态。
    纵然此刻身着布衣麻服,也能猜出她并非寻常大字不识的庶人。
    “师兄身边如何多了个小姝女?”青衣男子笑问道。
    “她名唤姬明夷,是我不久前在巩城意外收的徒弟。”盖聂说道,又伸手指着青衣男子,“这是我师弟龙阳君。”
    这名字可真是如雷贯耳。
    明夷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扭头俯身一拜,恭敬的说道“明夷见过师叔。”
    “巩城?你可是周朝宗室?”龙阳君问道。
    “对,我父是七年前去世的周天子。”明夷说道。
    龙阳君拉她起来,又随口问了几句,然后让宦官侍女带姬明夷下去休息,留下师兄弟,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师兄可曾听闻秦国丞相吕不韦带兵攻下韩国上党郡,还顺手灭了巩城周君国?”龙阳君问道。
    “自然知晓,秦军势如破竹,连取韩国成皋、荥阳等大城,重置为秦国的三川郡,而韩国几无还手之力。”盖聂说道“我便是从城破的巩城中收了明夷当徒弟。”
    龙阳君闻言,眼神中闪过几丝沉郁。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不断东进攻城掠土,紧随韩国之后的便是魏国,而今此战一出,魏国便已经有一部分土壤与秦国相邻。
    唇亡齿寒,如若韩国被灭,那下一个被秦国盯上的必定是魏国,以如今魏国国力,也必定阻挡不了秦国。
    可韩国已经被侵蚀得只剩国都和南阳一郡之地了……
    良久,龙阳君才长叹一口气,面色冰寒的说道“暴秦无道,虎狼之徒!”
    盖聂拿起酒壶,往青铜酒樽里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后说道“何必骂,天下诸国纷纷扰扰几百年,到如今,哪个国家没灭过别人的国,谁也不无辜。”
    “话虽如此,可我又怎能坐视秦国欺压魏国。”龙阳君一甩衣袖说道。
    “师弟又不是魏人,何必为魏国尽心竭力?”盖聂说道。
    “我虽不是魏人,但却是魏国封君,自然要尽心竭力。”龙阳君说道。
    盖聂抬眸凝视对面的俊美男子,声音不辨喜怒的问道“哦?可你是为魏国,还是为魏王?”
    “……师兄想说什么,明言便是。”龙阳君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说了,你会改吗?”盖聂说道。
    龙阳君唇边泛起几丝苦笑,说道“不会。”
    “唉!”盖聂狠狠一拍漆案,痛心疾首道“师弟可知如今天下人都是怎么评价你的?”
    “知道。”龙阳君平静的说道。
    无非就是身为男子却以色侍人、逢迎媚上以换得尊荣封土之类的话。
    盖聂为他感到痛心,师弟剑术高强、谋略过人,仅凭自己的本事也能裂土封侯,却因为一个魏王而落得如此名声。
    龙阳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后一片淡然。
    “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师兄,我心甘情愿。”龙阳君说着又拿起酒壶,给盖聂面前的青铜酒樽倒满了酒,“不说这个了,我此番前来少梁是为了这里的山洪一事,如今事毕,要回都城大梁见陛下了,师兄若无事,不妨同去。”
    之前那个声音尖细的青年男子自称为衡于,是服侍在魏王身边的宦官。
    “陛下忧心龙阳君出门不便,特命我随身服侍。”衡于笑眯眯地说道。
    他领着明夷到逆旅中的一间卧房门口,又留下两个婢女服侍,然后打算离开。
    “稍等。”明夷叫住了他,客气地问道“衡于寺人跟随龙阳君南来北往,想必见多识广,可否知晓秦国是如何处置巩地周朝宗室众人的?”
    “秦国丞相吕不韦己将周室众人迁入咸阳幽禁。”衡于寺人说道,看见明夷神色忧愁,又劝慰道“好歹无性命之虞,来日总有再见之机,王姬且放宽心。”
    “愿如寺人所说。”明夷神色恹恹的说道。
    她如今太年幼了,甚至连活着都全靠倚仗盖聂义气,半点自保之力都没有,即便想去秦国咸阳救母亲和榆,也无能为力。
    明夷推开房门一看,只见宽阔的房间内,案几矮床、铜镜竹席等各种家具齐备,墙角的书架上还摆了几卷竹简供人阅读。
    彩绘描漆的凤纹屏风后准备了热气袅袅的洗澡水,案上也端来了栗饭、肉醢、葵菜等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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