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白镇中学做教书先生,十年了没挪过窝,说了别人可能不信,舅舅是常委爸爸是局长,无论怎么样也不可能窝在乡下这么长时间。可事实就是如此,我确确实实在白镇中学担任着语文老师。有人会说是不是做校长舍不得离开农村啊,我还告诉你,我一点儿职务没有也不现实,毕竟我们老肖家是白镇世家,肖家子弟谁不是才高八斗的角色?从前年开始,我就正式进入学校领导阶层,担任了全校的语文教研组组长,这样以后,学校一些的会议我也能列席了。
    你们别捂嘴嘲笑我。在全校师生眼中,我能够飞快地从一个电脑迷转化为教研狂,然后晋升为教研组长,学校领导已经给足了朱家和肖家的面子了。
    但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一夜彻悟改变了自己的。
    那是个极其无聊的周末,我从图书室借了几张光盘回家。接下来就看到了国内几个语文大师的教学视频,看完以后顿时觉得课堂教学天地之大根本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度量,以前认为上好一堂课很简单,现在却觉得一节好课像做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做好了受者有福烹者更有福,做不好会让学生拉肚或者慢性中毒
    老谭的孙女叫谭小白,她在外面是个绵羊式的小女人,却习惯于居高临下教训我,她说和我差不多进校的教师都评上中级职称了,就剩下我一个还是初级。谭小白是我老婆,也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上学时她经常教导我如何守纪,结婚以后,她就想包揽下我的所有生活,甚至还干涉到我的教学工作。
    不怪她着急,职称与工资挂钩。但也不能怪我,我对那个叫职称的东西真的提不起半点兴趣。学校里有三大怪:一是体育老师做校长怪,二是食堂小炒肉味道怪,三是肖木不思上进怪。
    我们的还校长原本是个体育老师,酒量极大,一瓶酒下肚像喝饮料似的。不知道哪位伯乐识得此才,让他做了团委书记,后来没怎么费劲就坐到校长的宝座上。真是日了狗了!不服气的很多,有用吗?放屁还有点用处,可以排除体内胀气,你不服气连屁用都没有。当下,一个副校长气得离开白镇,到英才学校去了。
    食堂的小炒肉闻起来很香,有油有葱有姜能不香吗?可是吃到嘴里竟然有一股子水味,有人戏称,这些猪生前都是君子,出污泥而不染。明摆着是注水的猪,可就是没人过问这事。
    我肖木在白镇的名声比朱磊磊好不了多少,都说我们是纨绔子弟,家里有的是钱不在乎那点工资。还有人说,肖扬东把我留在乡下是为了将来接校长的班,基础扎实了直接到教育局做局长。我的妈啊,太高估洒家了。
    我不是没想过进城。进城要参加考试的,我最害怕的就是进考场。不仅如此,我还万分同情我的学生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的苦难生活。肖扬东曾经对我说,你进城来也好,可以照顾一点家里,但我告诉你必须要靠自己的本事考,我肯定帮不了你的忙,也别指望你三舅舅出面。你看,所有的路全被他堵上了,只留下一条道,这条道就是华容道。华容道我不走,在乡下就在乡下,乡下就不活人了?
    谭小白近来在镇上跑一种化妆品,直销。我不信那一瓶子东西往脸上一搽就能青春永驻。她当时就冲我吵了,你自己不想做事,还怀疑这怀疑那的,然后取出一张纸条读起来:马云在杭州上课,气场十足。他说,抢钱的时代,哪有功夫跟那些思想还在原始社会的人磨叽。只要是思想不对的人直接下一个。看不到商机的人也直接下一个。我们要找到的是合适的人,而不是把谁改变成合适的人。我们也基本改变不了谁,鸡叫了天会亮,鸡不叫天还是会亮的,天亮不亮鸡说了不算。问题是天亮了,谁醒了!
    读完朝我一句,我看你永远不会醒了,转身出门而去。
    马云是哪根葱啊,居然用这些屁话挑拨我们夫妻关系。上网一查,原来是个下海的教师,在网上开店赚了一些钱,觉得有资格教训别人了。
    不过谭小白说到职称时我心里倒真有点羞愧,和我同年工作的慕容雪,一个女人家,一个书呆子,五年前就解决了职称问题,现在正准备做晋升高级的材料。相比之下,我也显得太不上进了。
    也就那天看完大师的录相以后,我便开始动笔写文章了。写不下去的时候,再回头看录相。小白看我十多年不动笔,一朝动起来就有不可收束之势,立即打电话给肖扬东。肖扬东第二天就和妈妈是坐班车回白镇了,还带了几斤核桃和两条大中华给我。
    我说,老子孝敬儿子,不敢当啊不敢当啊。朱宏秀挥手打过来,巴掌轻轻落在我的肩头。
    肖扬东足有半年不来白镇了,我住的房子是肖家祖产。肖达海临死之前,非要立下一份遗嘱,把镇西一个小宅院留给肖扬东。到这个宅院次数,肖扬东不超过五回,虽然划归肖扬东名下,可一直空着没人住。八十多岁的老谭对我说,这家私就是你家的,你住进去天经地义,谁也不敢赶你出去。是啊,有房产证,有土地证,除了肖扬东,谁能赶我出来?
    在老谭的撺掇之下,我和小白花了几千块钱把屋子一顿收拾,她在院子里种了好多盆栽,雕花窗格漆得亮亮的,又找人把一口废弃的枯井打通了,从此我们过起了像模像样的小市民的生活。
    肖扬东说,听说你目前在搞学术研究,核桃补脑,香烟提神。
    他到桌前翻开了我的稿件,看了一会儿又放下,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写文章讲究一个义据,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我虽是高中语文老师,却不知他所云为何,顿然羞赧万分。老夫妻两个出去散步之际,我立即上网百度,方知道“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一句出自《后汉书??郑玄传》,由是对父亲精深的学养大为折服。
    吃饭的时候,我对父亲说,你要是不做局长,绝对是一个好老师。
    没想到他回头就是一枪,你要不是老师,绝对就是个混混。一桌四人全都笑了。
    半年以后,我接到办公室胡立人的电话:恭喜你,肖木,你的大作在《语文教学通讯》发表了。
    我骂道:你能不能不拿我开心啊。
    那边又说,你快来看,我这边有杂志,江苏省昭阳市白镇高级中学肖木,是不是你?题目叫《论课堂教学的美学意义》,是不是你?
    我一听,这不会假了,论文的题目只有天知道地知道,还有我自己知道。立即搁了电话,跑到学校。办公室里,几个哥们正围作一团,看一本杂志。胡立人一把抱住我:“老实交待,是不是找枪手写的?”
    我按捺着内心的兴奋,说:“是的,是的,请人写的。”回答得一本正经,引得大家一顿哄笑。
    胡立人说:“不简单啊,z文核心期刊,整个昭阳市第一人啊!教研室汪主任不过在省级发过一篇豆腐干,亏得他三番五次拿出来炫。”
    众人开始起哄:“浪子回头金不换,请请。”
    回去把这事告诉谭小白,她一把搂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不止二十下,还拿出五百块钱出来,眼里充满了温柔说:“今天就请,别忘了请上还校长。”当天晚上,在老镇酒店,我们喝了八瓶酒,还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将门无犬子啊,好好写,明天我就把这个好消息报到教研室去……”
    这以后写作成了我的第一兴趣,小白红袖添香,咖啡牛奶端上来,香烟缸子摆上来,以前室内不得抽烟,现在想怎么抽就怎么抽。
    核桃、香烟、牛奶、咖啡,让我在两年当中陆续发表了十多篇论文,其中一篇还被人大什么组织的资料库收录了,寄了个证书给我,我闹着要用它擦屁股,被小白一把夺了过去,复印一份带给她公公去了。当天我接到肖局长的电话,他说:“儿子,你正走向大师的行列,再接再厉……”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还大师,真是日了鬼了。
    不久,还大校长口头任命我为白镇高级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再后来我申报了中级职称,一次性顺利通过。
    你们说,这一切,我容易吗?
    也在那一年,遥远的崔明珠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你们还记得这个人吗?当年我三舅舅朱宏照在宿县皂河镇捣鼓他的灯管子,我和妈妈在那儿做监工,也在那时我认识了崔明珠,还抱过她,亲过她。皂河,是我的初吻丢失的地方。
    崔明珠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百度上找我的,没想到一下子搜出了好多条目。她坚信那些文章的作者肖木就是我。要是早几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找到我,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给她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她目前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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