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林雁行语气不善。
    陈荏说:“有什么好说的,明天晚上又见面了,我得赶回来做题。”
    “你大爷!”林雁行骂,“你怎么就……”
    怎么就不明白呢?
    题重要还是我重要?!
    林雁行愤怒地把电话挂了。
    陈荏在台阶上坐下,望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他本来就是一张清冷脸,这会儿更冰似的。
    小徐总说的那些道理他早八百年就明白,都活了两辈子了,还参悟不透那些?
    他不是那种道一声“喜欢”就奋勇向前的人,恰恰相反,他爱过但不敢表明,被爱过但不敢接受,一辈子都在自己生造的夹缝里站着,前进无路,后退无依。
    没有好下场。
    “……唉,回去做题!”他按着膝盖站起来。
    还是做题好啊,有多少付出,给多少收获。
    张老太说了,高三如果还能保持年级前几十名,可以稳上985,就算他这辈子仍然孤家寡人一个,好歹也迈进过名牌大学校门,人生中至少有一桩体面事儿。
    刚要走,就听有人在后面喊他:“陈荏!”
    他扭头一看是管老师。
    管清华估计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头发都没梳,衣服也皱,手里夹一摞书,背上一大黑电脑包,很不高兴的模样:“你又上哪儿玩去了?”
    陈荏说:“没玩,林雁行伤了,我把他送回家去。”
    “卷子做了吗?”
    “还没……下午看林雁行比赛了。”陈荏老实交代。
    管老师拾阶而上:“走,宿舍里去,我和你谈谈。”
    明天周日休息,今晚不上晚自习,宿舍楼里基本没人,走廊上空空荡荡,陈荏打开门请管老师进去。
    老管拉了张椅子坐在桌前说:“陈荏,你最近太荒废了,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十天有九天你完不成,这些日子你在篮球队浪费的时间如果都拿来学习,你期末能进全班前三。”
    陈荏赔笑:“明天开始努力行不行?”
    管老师说:“不行。”
    “那今天。”陈荏改口。
    “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儿,”管老师沉吟,“这么说吧,不是有个猴子爬树的比喻么,有些猴子生来就在高枝上,比如林雁行;有些猴子连棵树都没有,比如你。你不能因为林雁行老带着你玩,就把自己和他归做一类人,他人生道路千万条,哪条都走得通,你除了高考这架窄梯,还有别的道儿吗?”
    陈荏说:“没有。”
    管老师说:“我说句残酷的话,你和他是被时间和空间硬凑在一起的,就好像我和我那大学女朋友,待到一毕业,这个空间没了,所有的情感也随之消散,你不肯也得肯,他还是高枝上的猴子,你还是得到处苦苦寻觅你的树,懂了吗?”
    陈荏怔怔地望着他:“……你往常不这样,今天怎么这么多道理?”
    “我操心啊,”管清华说,“我怕你糊涂。”
    陈荏说:“我不糊涂。”
    管老师哼了一声:“不糊涂就好。没做的卷子就算了,做过的呢?拿来给我批。”
    陈荏从床头翻出几张给他,他从包里找了支铅笔,拧亮台灯批改,对的不做标记,错的画一个小圈儿,这是他的习惯做法,意义不明。
    陈荏站在他身后,忽然问:“管老师,咱俩是朋友吗?”
    “咱俩是师徒,往后到了t大,咱俩是师徒兼师兄弟。”老管絮叨,“朋友就不用管你了?我告诉你,每年高考完毕后高二就自动升高三,所以你现在已经高三了,别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陈荏说:“管老师你让我靠会儿行吗?我头疼。”
    “行。”老管说,“怎么头疼呢?吹凉风了?……看看你这题错的啊,基本功不扎实,套用公式的题型你都能错?”
    陈荏也拉了张凳,侧脸贴在管老师背后。
    “管老师……”他轻声道,“我举目无亲,往后要是找不到树,你得帮我啊。”
    “我这不是帮着嘛。”管老师说,“没我你能有今天?”
    陈荏埋头,然后哭了。
    他哭从来都是无声的,也不动,扑簌簌落泪而已,管老师迟钝,听不到那些潮湿幽怨的呼吸。
    怎么都在劝他呢?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没觉得啊,藏挺好啊。
    他不喜欢林雁行,真不喜欢,不用谁提醒,他自己有数。
    谁要说他喜欢,那真是瞎了。
    他不攀那高枝儿。
    管老师终于察觉了一丝,问:“荏儿,你干嘛呢?”
    “没干嘛。”
    他含泪笑了一下,窗外芳春已逝,灯火阑珊。
    第72章 高枝儿
    林雁行的伤腿彻底断送了十一中球队的冠军梦。
    每个球队在场上都需要一个核心,他可以不是很成熟甚至莽撞,但只要有他在,那股劲儿就在,没人能顶替林雁行。
    教练黯然神伤,连续几天借酒浇愁,可这时候已经没人理着他了,期末考试来临,一切都要为之让路。
    高二期末考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剩下一年紧张的复习就是从这一次考试起步,新一届的高三,新一次的开始。
    陈荏考下来感觉还行,似乎对得起管老师,于是趁着考试之后的两天教师阅卷、学生放假的时间跑郁明家去了。
    他最近有些躲着林雁行,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心里知道。
    考试期间学校为了防止作弊,将各班学生打乱了排考号和座位,他在三楼考试,林雁行在一楼,彼此也没能见面。
    林雁行晚上给他打电话,他随便敷衍两句,说“好”“行”“对”“聪明”,哄哄那小子,然后就挂了。
    他心里烦,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郁明让他舒服。
    以管老师的猴子理论,郁明和他应该是同一种猴子,都生长在荒凉广袤的大草原上,周围树木稀疏,雨水欠缺,草丛间的果子也干瘪苦涩,嚼之无味。
    但郁明比他强的是他有一个家,家里有两只护崽的老猴子,生活虽然艰难,好歹互相牵挂。
    他比郁明强的地方是……他长得美?
    这真一点用都没有,世上美人多了,那些无奈被欺侮、被玩弄的都是美人儿。
    郁明和他当了两年舍友,第一次邀请他回家去,还挺不安的,一路上都在说:“我那房间又小又破,转个身都难,你别介意啊。”
    他问:“你去过我家没?”
    郁明说:“你没家。”
    他笑笑:“这不就得了,我都这样了,难不成还会笑话你?”
    郁明也笑了一下,这是个勉强算清秀的男孩儿,不健壮也没啥天赋,但他可靠。
    郁明家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面积比陈荏的继父家略大,二室一厅,多一个大约十平米小房间,那是属于郁明的。
    家中几乎没有新东西,客厅里还摆放着那种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是郁明爸爸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
    郁爸爸有慢性肺阻塞,这种病病程很长,患者的生存期也不好说,如果治疗得当,能维持一二十年,但工作就别想了。所以郁明家多年来全靠他妈妈一人挣钱,也过得艰难。
    郁明妈妈知道陈荏要来,早上五点就跑去买菜了,鸡鸭鱼虾拎了一大摞回来,还给陈荏在菜场边上的小店里买了一身衣服,东西不贵重,但是情谊很深。
    陈荏又惊讶又惭愧,说:“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我这都上你家白吃白喝来了,干嘛还为我破费?”
    郁妈妈笑着说:“你照顾我家明明这么久了,应该的!我家孩子笨,给你添麻烦了!”
    郁明当然不笨,能考上市重点高中十一中的在智商上都没问题,他只是不突出。
    陈荏还要推辞,见郁明在边上对他猛使眼色,赶紧收下衣服道谢,郁妈妈很满意,到厨房择菜去。
    等她走了,陈荏小声对郁明说:“咱俩身形差不多,这衣服留着给你穿多好。”
    郁明摇头:“你千千万万得收,我妈挺敏感的,你不能让她觉得你见外了,她会难受。”
    陈荏点头。
    郁妈妈倔强好强,靠着摆小吃摊一个人扛起一家的生计,天不亮就出摊,夜深了才收摊,四十来岁却已经风霜满面。
    因为家里穷,她自尊心又强,所以从小对郁明管教严厉,连到小朋友家吃一顿饭都不让,郁明被她管出一点毛病来,多亏这两年跟着陈荏混,性格比以前好多了。
    郁明推开阳台门说:“荏儿,来见见我爸。”
    郁爸爸在阳台上晒太阳,满面病容,已经瘦得皮包骨,鼻下挂着氧气管。
    慢阻肺患者呼吸困难、胸闷气短,生活是很煎熬的,就好像人不带氧气瓶却硬要爬珠峰,也是很煎熬的。
    陈荏说:“伯伯好。”
    郁爸爸笑,声音很低哑:“来了啊。”
    陈荏说:“哎。”
    最后他和郁明回到小房间,将门锁上。
    因为是顶层,小房间有个违章搭建的小阁楼,从阁楼爬出去,能够到这栋居民楼的屋顶。两人上了屋顶,坐了会儿,开始往外掏烟。
    两人在宿舍也做过这事儿,反锁房门推开窗户偷偷抽烟什么的,很多高中男生都会偶尔来一支,毕竟读书很苦,排遣的方式又不多。
    陈荏抽烟的样子相当颓废,肩膀塌着,脸低垂,额发遮在眼睛上,细白的指间夹着烟,只让它默默地阴燃,很长时间才会去吸一口。
    郁明问:“你考得不好吗?”
    陈荏摇头。
    “那你有什么心事?”
    陈荏撩起眼皮:“看出来了?”
    “嗯。”郁明说,“主要你不瞒我,是不是跟林雁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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