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是客厅,穿过客厅是厨房,也就是陈荏所谓的房间。
    他同母异父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正在客厅里打闹,一见他进来,弟弟大喊“拖油瓶回来了”,妹妹则“哼”了一声,把脑袋拧过去。
    他们的爸爸和亲戚们都说过,拖油瓶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明明不是他们家里的,也不跟爸爸姓,却要吃他们家的,用他们家的,花他们家的钱,占他们家的地方,简直不要脸!
    他们家的钱都是爸爸挣来的,一分钱都不归妈妈,更不归拖油瓶!拖油瓶赖在这里,就是想爸爸早点死,然后分他们家的房子和钱!
    呸,想得美!
    弟弟喊:“妈,爸爸不许拖油瓶进门的!”
    “胡说,”妈妈轻斥,“不能这样说哥哥。”
    妹妹叫道:“爸爸说他不是哥哥,他是讨债鬼!”
    陈荏冷漠地看着他们。
    这对小兄妹相差仅一岁多,身高也差不离。他们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丝属于母亲的清秀柔美,所有特征都来自于哪个粗壮丑陋的继父。
    肤色那么黯,脸圆得那么蠢,鼻子宽得那么钝,眼睛细小而无神,眉骨却像古人类标本般突出。
    陈荏没见过他们成年之后的样子,但可以想象,他们会像两段矮而敦实的树桩,水牛背,水桶腰,若稍微胖点儿,屁股上甚至能摆一桌酒席。
    陈荏快步越过他们。
    厨房只有三平米多,窄得转不开身,陈荏左右一看,问:“妈妈,我的床拆了吗?”
    他那张用两条长凳、一张床板搭成的简易小床已经不见了,亲手做的小书柜也不见踪影,他的私人物品被堆放在角落的一只纸箱里。
    那真是少的可怜:初中数学课本,旧笔记本,旧书包,几身衣服和三四双口沿都松了的袜子。
    他读到初中毕业都没有一只像样的文具盒。
    小学时隔壁住了个喜欢手工的姐姐,她在搬家前为陈荏缝了一只笔袋,他直用到磨破褪色都舍不得扔。那缝缝补补的笔袋居然还在,仿佛暗示着他缺东少西的人生。
    “床是你孙伯伯拆的,他说反正你也不回来住了。”他妈淡淡地说。
    “哦,他说得对。”陈荏说。
    他妈说:“荏荏,不是你孙伯伯绝情,你不好这样不听话的。他让你去制衣厂上班有什么不好呢?制衣厂里那么多老师傅,你跟着学裁剪也行,学踩缝纫机也行,学烫衣服也行,总归学成一门手艺,将来才好在社会上立足啊。你读高中上大学有什么用呢?不就是名声好听些吗?大学出来还不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喜欢缝纫,也不喜欢熨衣服。”陈荏说。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人总归要吃饭的。”他妈说,“妈妈要是有技术早进工厂了,哪里会当什么家庭妇女,天天被你孙伯伯骂没用!”
    陈荏沉默地剥毛豆,故意不去听她那些。
    他妈继续:“你就是倔头倔脑的不知道好歹。你亲爸爸当年看那么多场子,管那么大地盘,看上去厉害的,还不是说死就死了?哪像你孙伯伯,虽然没有那么潇洒那么风光,但他有技术啊,他能养家糊口啊。”
    陈荏说:“爸爸死是因为救人,如果他不拦住,死的就是他兄弟。”
    “兄弟有个什么用?他兄弟还不是后来被枪毙了,”妈妈不高兴,“呆子才白白被人家捅一刀!”
    “不要再说了。”
    陈荏低下头,说:“妈,我今天回来是跟你要钱的。高中已经开学了,我还没交学费和住宿费,你能不能给我钱先把住宿费交了,我就不用住在这儿了,高中三年我都不会回来的。”
    “要多少?”
    “住宿一个学期四百块,校服二百块,要六百块。”
    “这么多呀?”他妈犹豫,“那你还是回来住吧,孙伯伯又没赶你走。”
    床都拆了还不是赶人走?
    他妈又问:“一定要穿校服吗?初中的时候也没规定要穿啊。”
    “没有校服就不能参加班级活动。”
    “那你不要参加好了,那些活动——什么春游、秋游、运动会——都是浪费钱的。”
    “妈妈!”陈荏央求,“我只要六百!”
    他妈很为难:“可是六百块都够一个月的菜金了。这两年你孙伯伯厂里效益不太好,每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一点。现在随便什么菜一斤都要好几块钱,排骨一斤要将近二十块。你弟弟妹妹还在上学,两个人都在长身体,我又没有工作,家里开销很大的!”
    “……”陈荏将菜篮放在一边,他不想再剥毛豆了。
    他妈说:“你看看这个房子,一共才三十多平米一室一厅。你弟弟妹妹现在是年纪小可以住,他们长大了怎么办呢?我们也想买大房子啊,你弟弟还说要买电脑……”
    陈荏打断:“他要买电脑干什么?”
    他妈说:“你弟弟说班上同学家里都有电脑,有的还是那种高级的笔记本电脑,就我们家没有,所以也想买。”
    陈荏笑笑,他知道六百块钱是要不来了,于是起身说:“妈妈,我走了。”
    他妈说:“那吃了饭再走呀,今天中午有红烧肉。”
    “不了。”
    陈荏刚拒绝就听到外间有响动,弟弟大声告状说:“爸爸!拖油瓶来了!”
    妹妹说:“他和妈妈在厨房里,妈妈要偷我们家东西给他吃!”
    继父回来了。
    陈荏走出厨房与其打了个照面。
    继父横眉竖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陈荏歪了歪头,决定留下来吃这顿饭。
    不是最恨拖油瓶白吃白喝么?那他就堂而皇之地多吃点,多喝点,让傻逼尝尝心疼的滋味。
    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第8章 特别珍惜地活
    只要陈荏在场,餐桌氛围就相当尴尬,过去继父是故意忽视,当他不存在,今天却夹枪带棒,有心找茬。
    继父说:“你真不得了啊,我原来以为你就像你那个爸一样,仗着一张漂亮的面孔骗小丫头,现在发现你还很有主见嘛!不过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干嘛还要回来呀?”
    陈荏说:“我回来第一是吃饭,第二是要钱。”
    “要什么钱?”
    “学费。”陈荏说,“一千六。”
    反正也要不来,不如多说点儿。
    继父睁大眼,可惜他那双眼睛原本细小,怎么努力都跟没睡醒似的:“你要个屁!你又不是我生的,你是那个死鬼流氓生的,我凭什么给你交学费啊?”
    “你和我妈妈结婚了,就应该给我付学费。”
    “我娶你妈是为了生儿子,不是为了养你!”
    “你得养我到十八岁,这是法律规定的。”陈荏说。
    “我已经养你十年了!”继父将筷子拍在桌上,“怎么养都养不熟,活像养了一条白眼狼!我以后不养了你能把我吃了吗?你那个流氓死鬼老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陈荏说:“那你和我签一个解除关系说明,到街道盖章。”
    继父吼:“我偏不!当我文盲啊?我知道你的小算盘,你想让我出去被人戳脊梁骨!我什么字都不签,也不养你,就是要给你点教训!!”
    妈妈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一边劝“老孙你少说两句”,一边轻斥“荏荏你不要跟孙伯伯顶嘴”。
    陈荏埋头扒饭,虽说他有意气人,可真嚷起来自己也上火,心想赶紧把肚子填饱好离开这里。
    妈妈为了缓解气氛,往陈荏碗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荏荏,你吃肉呀。”
    陈荏正要吃,忽然见弟弟眼巴巴地望着他。
    弟弟和妹妹看上去壮实,一是因为骨架大,二是米面养出来的胖,这个家的生活还是清贫,不能保证天天有肉。
    陈荏于是把红烧肉夹进弟弟碗里:“你吃吧。”
    结果这下捅了马蜂窝。
    弟弟看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突然像表忠心似把那块肉夹出来扔在地下,大声说:“这是拖油瓶碰过的东西,脏死了!我才不要吃!”
    陈荏呼啦一下站起来,将碗扔进了桌边的垃圾桶!
    紧接着他夺过弟弟的碗也扔了进去!
    至于两人的筷子,他三下五除二全部拗断,往垃圾桶里一摔!
    “这是我碰过的东西,你们往后都不要用了。”陈荏冷冷地说。
    弟弟妹妹都吓傻了,妈妈也吓傻了。
    继父气得脸如猪肝,跳起来喊:“你……你你畜生!!!”
    陈荏说:“我不是畜生,糟蹋食物的才是畜生!”
    他转向弟弟:“听到了没有小畜生?别他妈光长肥膘不长脑子!猪脑子也他妈是脑子!”
    “你……你你畜生不如!!”继父吼。
    陈荏笑了起来。
    讥嘲又刻薄的笑容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延伸到尖尖的下巴,到他与亲生父亲如出一辙的、天生带着些多情的眼睛。
    继父突然发现他很害怕这个孩子的笑容,那眼神简直要把你活活钉死在当场!
    陈荏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因为里面藏着一个孩子深不见底的失望。
    他太失望了,从五岁到十五岁,他没有获得一丝父爱,却同时失去了母爱。
    他放缓声音,说:“妈妈,我走了。”
    “荏荏,你不要……”
    “不准走!”继父叫道,“你赔我家的碗和筷子!”
    陈荏拎起凳子从客厅一直扔进了房间,摔了个稀巴烂!
    “这凳子我坐过了,也脏,以后别用了。”
    继父气得发疯,扑倒陈荏面前就要打,被母亲拼命地拦住!
    陈荏说:“我以前不敢做这些,是因为心疼我妈妈,怕她夹在中间难做。可是我忍了这么久,妈妈你心疼过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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