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真为了捉她算账,而是这丫头分明不认得路,此处又离男眷所在的飞雪楼较近,要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谁那还了得?
    他正疾步走在梅林中,忽然看到迎面走来几人,本也不以为意,待看清那打头的人是谁,脚步却生生顿住。
    那人一身烟灰色锦袍,面貌沉肃清冷,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儿,就有鹤立鸡群之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首辅张廉。
    晋王方才在席上自然也看到过张廉,但那会儿和这会儿毕竟不同,刚刚他才捏着张廉外孙女的下巴威胁人家,还把人吓跑了,眼下遇到张廉,总归是有几分异样。
    张廉带着其余几个官员朝他略行一礼,扫了他一眼道:“殿下怎么竟会一个人在此?”
    晋王不动声色地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罢了。”
    张廉:“看殿下刚才喝了也不过五六杯,看来如今您的酒量是有些倒退了。”
    晋王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
    什么酒量倒退,这摆明了是在拆他的台。
    张如雪很快就要嫁到晋王府做侧妃,两家也算是亲家的关系,然而晋王和张廉之间看不出有半分亲近。
    其他几个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毫无所觉。
    寒暄了几句,晋王便兀自走了。张廉侧身觑着他走得有些快的背影,若有所思。
    几人从梅林回到飞花楼宴席上,张廉甫一落座,就有侍从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坐在对面的郑戚眼见张廉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杀气,捏着酒杯的手登时一抖。
    郑戚最擅察言观色,平生所遇,属张廉最难以捉摸,没想到,他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其实刚刚侍从向张廉通禀的,正是语嫣被长公主的贴身婢女骗去晋王跟前一事。
    他今日赴宴,提早就在陆家安置了暗卫,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想到方才晋王蹩脚的借口,张廉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自语嫣回京后,他们还未见过一面。此刻在他脑海中,她还是六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当年他本欲带她回京,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改变主意。
    那时,小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奶声奶气道:“外祖父,语嫣晚些再回京好不好,语嫣要是走了,爹爹一个人会很可怜的。”
    他当时便冷冷道:“那又怎么样?”
    小女孩红着眼睛望着他:“爹爹这么可怜的话,娘在天上知道,是会心疼的……”
    本来不过是小女孩纯真无知的童言,不知为何,竟令他像受了蛊惑一样软了心肠。
    想到当年的小女孩,再思及眼下长公主和晋王的合谋,他这杀气几乎是抑制不住。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算计他的外孙女,还真是完完全全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
    王彦令人把消息托给宋老夫人和宋归雪,便带着语嫣坐上了马车。
    如此提前离席,语嫣本有些不安,但看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渐渐放松下来。
    转念一想,王叔叔虽然看着总是正经至极,内里却似乎并非完全如此。她至今还记得,那年花灯节回去后他对着自己偷偷眨眼的情形。
    王彦坐在一旁,眼见她唇角绽出一缕浅笑,嘴角也扬起了轻微的弧度。
    须臾,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与方才那笑模样全然不同的神情,变成了一脸忧愁之色。
    王彦却能猜到她大抵是为什么烦忧,他道:“在想刚刚晋王的事?”
    语嫣缓缓地点头:“王叔叔,要是他真的非要……那可怎么办?”
    王彦语气淡淡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爹不可能让你进晋王府那种地方。”他一顿,把“我也不会”四个字咽了回去。
    “可……”语嫣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梦境里的情景,她分明就……
    她的这种犹疑落在王彦地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味,他凝眉道:“莫非你想嫁给他?”
    语嫣连连摇头,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一样:“打死也不要!”
    王彦神色一缓,却又心头一动,状似不经意道:“你这么不想嫁他,莫非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语嫣一愣,不多时,玉白的面孔弥漫出樱粉色,愈发娇嫩鲜妍:“才没有!您、您说什么呢……”
    王彦看着她脸上的红晕,眸色深沉。
    语嫣仍在羞恼,这话旁人说说倒也罢了,怎么王叔叔也会说这样的话?想到此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眼似喜还嗔,眼波荡漾,如春风吹皱他的心湖。
    王彦凝视着她的眉眼,目光一暗。
    小丫头还是太小了。
    当初在那船上与她久别重逢时,他还觉得她是长大了许多,如今却觉得太小了些……
    语嫣却突然向他靠近,仰起头望着他道:“王叔叔,您怎么了?”
    甜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每吸一口都令人黯然魂销。
    王彦一震,正欲往后靠去,却听咕咚一声,马车猛然往上颠了一下。
    本来这一下颠簸不算太大,然而语嫣此时身子前倾、没有坐稳,自然禁不住任何摇晃。
    那声音一落,她竟又结结实实地落进了王彦的怀里。
    这会儿不比先前那一抱,她两手搭在膝盖上,情急之下便展开双臂想去扶车壁,如此贴上了前,胸前两团小小的软弹就直咧咧地撞上了王彦硬实的胸膛。
    一瞬之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王彦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手臂将人推开,扶回了座位,他脸上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异样:“坐稳了。”
    语嫣被方才那一下惊得整个呆住,像被雷劈中似的,这会儿见他面色如常,心头大安,却仍是又疼又羞,几乎有些泪眼盈盈。
    王彦扫了她一眼,看她半垂着头没吱声,两道秀眉却轻轻地蹙起,双眸湿润,又微咬着唇,分明是有些痛苦不适。
    他当即想到这疼痛的缘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直到在宋府门口下了马车,她仍觉得隐隐作痛。
    刚刚那一下是真撞得狠了。
    语嫣偷偷地瞄了一眼王彦,见他仍是那副淡然温和的神态,心头一松。
    王彦将她送到府门口,眼看着她走进,就没有再跟上前。
    等语嫣的背影消失了在门后,他便转过身,坐回了马车,在车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车轮重又滚动起来,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都变得极远,远到似乎只剩下了一片朦胧的窸窣之声。
    天地间一片寂静。
    胸口却微微有些灼烫。
    芳苓院。
    语嫣一回到院里,就忍不住往榻上躺去。
    三儿看她神色古怪,眼里似有一丝痛苦,不由警觉了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虽然王彦不准她轻易离了语嫣的身,可今日梅花宴她一个宋家的奴婢自然是进不得的。
    原本就不是很放心,如今见语嫣一脸的不寻常,就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语嫣扁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好几次张嘴都没能开口。
    三儿见如此,自然是更加惊疑,语气也不由强硬了些:“小姐,您不跟奴婢说,奴婢怎么帮您?”
    语嫣愈发羞恼:“不、不用你帮,就是不小心撞着了,有些疼……”
    三儿当即站直了:“哪里?”
    语嫣的脸几乎红得能滴血,极小声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三儿几乎是想都没想,径直就伸出手扯开语嫣的衣带,探进她衣襟里。
    语嫣惊得跳起来,忙双手捂住胸口往后缩:“你干什么呀!”
    三儿一愣,见语嫣这羞不自持的情态,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刚刚她下意识以为语嫣是不是受了什么伤,眼下看来恐怕是……
    沉默了片刻,她冷不丁道:“小姐,它这是还在长,长好了就不疼了。”
    *
    梅花宴罢,众人纷纷向长公主和陆夫人告辞。
    方夫人和方家三个姐妹登上了马车,眼看车轮滚动离陆府渐远了。方惜玉有些忍不住道:“方才在那梅林里,我可看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几人疑惑地朝她看去,就听她隐隐有些兴奋道:“那位晋王殿下,竟和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婢在梅林幽会呢……”
    方夫人正要说话,却听妙玉忽道:“那个侍婢是不是脸有些圆,嘴角有一颗痣?”
    方惜玉惊讶地看着她:“大姐怎么知道?”
    妙玉笑了笑,笑意却未及眼底:“我随口猜的,刚刚在席上还见她和长公主说话呢。”
    方惜玉点点头,并未多想。方夫人道:“没有想到这晋王殿下这么风流,明明马上就要迎娶张家六小姐了……”
    “可不是,方才我也瞧见了,那张六小姐可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倒是可惜了。”方二小姐道。
    方夫人一笑:“不过,别人的事,与咱们何干?总归不是我们方家的女儿嫁去晋王府,不必多操这份心。”
    *
    当日夜里,宋老夫人和归雪回到宋府后,便一同到芳苓院将语嫣好生训导了一番,再三叮嘱,往后对着王尚书不可如此没有礼数。
    她们二人异常郑重,尤其宋老夫人,神色间已有几分严厉。语嫣见了,便不敢显露半分漫不经心,只毕恭毕敬地立在那儿连连点头答应。
    宋老夫人看她如此,心头那点不悦之色倒也消散了些,点点她额道:“你这丫头,再这么孩子气下去,看看往后谁还要娶你?一日到晚王叔叔、王叔叔的,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恐怕真要有什么误会,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你那王叔叔又娶不得你。”
    语嫣脸上一红道:“祖母说什么呢,我嫁人还早着呢……再说我就是这个性子,他们爱娶不娶,不娶拉倒。”
    宋老夫人哭笑不得,对着归雪道:“你听听……”
    归雪无奈:“祖母别跟她一般计较,她这是耍赖皮呢。”
    宋老夫人:“今儿倒罢了,总归没走出什么不好的风声,过几日有客人来,若是在府里头遇着,你可要谨言慎行,别再多添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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