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好早之前,卫珩说他要随他舅舅出海一趟,或许往后两月都无法给她回信时,宜臻就是几夜几夜地睡不着。
    一会儿想,万一海上起了大风浪船翻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到了南洋后,万一卫珩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抓去了如何办?
    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自己瞎琢磨了许多,最后卫珩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却因思虑过度生了场大病。
    她到了今日才敢把这事儿告诉卫珩。
    “所以如今我并不想这样了。”
    宜臻飞快地抬眸瞧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虽然,我十分想知道的更清楚些,但若是你觉得不好说,可一定不要勉为其难地告诉我。我如今长大了,懂事了许多,也不会如同小时候那般不明世事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少年抬手拂去她衣袖上的草屑,嗓音缓缓,“只是整件事儿三言两语道不完,倘若听完全了,势必要耽搁你许多功夫。”
    “我有许多功夫。”小姑娘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梨涡浅浅的,“不打紧,你怎样耽搁都行。”
    她不忙的。
    可以一直听,听到旭日东升也不打紧。
    她与卫珩相识十多年,来往的信件可以垒好几个匣子,可见过的面却屈指可数。
    每一次,宜臻都觉得极稀罕,极珍贵,极不舍。
    倘若真能说到旭日东升,那就真是太欢喜了。
    少女微微偏了头,几缕小辫垂在肩头,机灵又乖巧。
    就像她瞧着你时溜圆的眼睛,狡黠又温驯。
    卫珩静静地凝视她片刻,点了头。
    “我三四岁时,小舅舅要下南洋去做生意,我与他关系极好,便把自己所有的家财都给了他。也不多,只是几间铺面和几百两银子,不过我小舅天生有些行商的主意,过了几年,他在南洋站住脚,与当地许多行商者都有了生意往来,也有了自己的船队,当年我给他的银钱,他都作了原始股,每出海一次,赚得的都不少,是以这股值越滚越多,我幼年时,说是躺着收银子也不为过。”
    “我那时正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年纪,他便时常带了大宣没有的玩意儿回来给我,药材花草、古籍图纸之类的,也有许多新鲜的器具和玩物。后来再大些,我有了许多主意,便借了他的作坊与手艺人,自己也弄出些东西来,我小舅舅干脆把那个作坊给我了,那也就是最初的卫庄。”
    “卫庄产出的东西,譬如药材香膏这些,这些年也渐渐充作了生意,赚了些银钱,但白糖精盐之类的种种,占利太大,卫庄不可能全握在自己手里。是以最初做瓷器生意时,越州的通判陈年和前皇商成家都跟着入了分子,而后白糖产出......总之,你若想知道京城哪间铺子是卫庄的,只管问那管事的有无工牌便好了,卫庄所有的酒坊铺子、青楼茶馆、庄园作坊,亦或是镖局商行,管事东家都有个工牌,玉底白字,刻着五个字的编号,你一瞧便知。”
    宜臻想了想,问:“卫庄的生意做得很大吗?”
    “很大。”少年微颔首,眸间露出几点笑意,“富可敌国。”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从前听金掌柜说起过,你们卫庄也养人的,费了许多银钱,嗯,他说是许多许多银钱,可以买下好几个祝府的那样多。”
    “因为我们如今不缺银子,就缺出息的、可用的人。庄子里的那些孩子,带了进来,都是连家带口一块养着的,教的费心,教的精细,年年花出去的银钱如流水,莫说是几个祝府,便是连买几个相府都绰绰有余。只是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一定都能用,不能用的那些,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丫鬟或是死士。”
    “就像红黛那样吗?”
    “当然不是。”少年语气淡淡,“打从她被送进卫庄的第一日起,像红黛那样的,我就知道,她是教都不用教的。”
    “为何呢?可是她已经极有本事了?”
    “雕一块朽木,白浪费功夫。”
    “......”
    宜臻忽然想生闷气。
    “再朽木,也是你送过来的呢。”小姑娘瘪瘪嘴,“卫珩哥哥,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们祝府里的人都太没脑子了,闭目塞听,愚昧自大,所以不需要怎么费精力去对付,有个红黛这样的丫鬟护着我,其实也就够了?”
    卫珩眼角微挑,不言语。
    “好罢。”
    她垂下脑袋,“那我知晓了,难怪每次我与你说府里的事儿,你都不太有兴致听。”
    “其实祝府有不少极机灵的卫庄孩子。”
    他揉了揉眉心,“且整个卫庄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放在了祝府。只是我觉得,她是哪个,你如今不知道,会比知道要更好。”
    小姑娘咧出两个讨好的梨涡儿:“但是我想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的。”
    “......”
    噢。
    好罢。
    那算了罢。
    宜臻乖巧地闭上嘴。
    “总之,我们经营了十来年,也是前年尾才有了大动作,我与你这样说罢,我们的研发中心与总加工出品地点在越州卫庄,情报总局在京城,情报头子便是金掌柜,最大的兵马武器库在东昌府,内部的控制总枢如今虽然还在越州,但之后会慢慢迁移到京城,外部的支援点在西北,是西突厥的一支,具体是哪一支如今还不能与你说的太细,因为这合作关系不牢靠的很,你只要认为西突厥的都是坏人便行。”
    “之所以把这些事务这样分散着安置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是因为我们如今实力还不够,若全集中在一处了,倘若朝廷真的非要与我们争个鱼死网破,结果一定不会极好看。所以如今先这么着,等日后各处渐渐都完善了,再整合起来,到那时,我们什么也不用再怕。”
    ......
    月光下,街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过砖瓦与枝叶的声响。
    卫珩说的其实很清楚,把整个家底都透露干净了,几乎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刻意的信息模糊。
    且他总是说“我们”,仿佛真的把宜臻也归进了他的党羽之中,这竟然让宜臻不自觉的有些欢喜。
    可是——
    “我听不太明白呢。”
    小姑娘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头,“许多都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些明白。”
    “有些明白就够了。”
    卫珩揉了揉她的脑袋,“许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日后你渐渐听的多了,就能明白透了。”
    “......好。”
    祝宜臻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姑娘。
    尽管对着母亲,大姐姐,卫珩的时候,她知晓他们心里疼她,纵容她,不论她做了些什么,都不会真的与她计较,所以总会不那么谨慎多思,不拐弯抹角,想要说的事儿,直白了当地会立即说出口。
    可小兽一般的直觉,还是让她能够下意识地止住某些不该冒出口的话。
    悄悄藏在心里,从不冒冒失失地让人恼。
    就像这会儿子,卫珩说你日后渐渐就能明白透了,小姑娘便点点头,再不刨根问底了。
    她咧开嘴,就如同幼时那样,唇畔两涡旋儿,喜气又乖巧:“好。我如今已经知晓,我卫珩哥哥是极厉害的,往后要如何做,我心里头有了数,便也有了章程了。”
    ......
    卫珩哥哥.日后是要造反的。
    倘若成功了,就是九五之尊,万民敬仰。
    倘若失败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可不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卫珩哥哥自己的选择。
    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儿。
    只是她日后想做什么呢?
    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想游遍山河川流,”
    曙光在天际渐渐铺出来,少女侧着脸,瞧着那隐隐的朝霞。
    她在外边儿呆了许久,又被卫珩揉了好几回脑袋,头上的钗环都已松了,步摇微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去越州,去黎州,去西北,整个大宣我都想骑着骏马走一走。而后和山昌先生一般,录下许多游记,我还可以画山河图,画长街百姓。”
    “倘若有一天我下了地府转世投了胎,我期望世人记住的,不仅仅是祝四姑娘祝宜臻,也不仅仅是卫珩的未婚妻祝宜臻,而是游记的作者,书画大家祝先生。”
    “卫珩哥哥,你说好不好?”
    静了片刻。
    卫珩说好。
    小姑娘便微微笑了起来。
    这时候的宜臻,从来未想过,这么大的愿望,会以那样荒唐的方式,那么快就实现了。
    .
    今年,因为几省旱涝,圣上特地开恩,将春闱延后了半月。
    从二月上旬延到了二月下旬。
    只是这年代消息传达不便,大多的的举子们依旧照往常进京赶考,十之**元月底便入了京。
    也因了这缘故,这两月,京城的旅店、驿站人满为患,满满当当的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们。
    除了轩雅居。
    轩雅居虽说是茶楼,占地却大的很,二楼也有不少厢房。
    有些举子晚些到,寻不到可住宿的旅店,家底又富裕些的,瞧中了此处环境好,便说愿意“斥巨资”包上半月的厢房。
    只是通通都被店家拒绝了。
    像宜臻这样的,心里十分清楚,卫珩开这间茶楼,从来都不是奔着赚银两的目的开的。
    可广大的举子们并不知晓。
    一来二去,轩雅居东家竟然传出了一个清高自傲的名声。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名声传出来后,茶楼的生意竟然越发鼎盛起来,许多读书人觉得,这才是视金钱如粪土,这才是气节。
    卫珩有些头疼。
    轩雅居秘密太多,事实上并不适宜太过拥挤的客流量,不然凭借金掌柜的本事,它不会在京城维持了这么多年恰到好处的低调。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刻,因了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突然出了这状况。
    事实上,京城不开放住宿的茶楼酒楼并不止轩雅居一家,却偏偏只有轩雅居出了这风头,若说没有人在背后使手段,莫说卫珩,便是连金掌柜都不信。
    “只是既然都已做到这份上了,为何不直接动手?如此拐弯抹角掩掩藏藏,实在不是太子的作风。”
    金掌柜摸着胡须,眉头紧皱,“便是直接了当跟他父皇上了奏,难不成皇帝还会不信他不成?”
    卫珩垂下眼眸,翻了一页书,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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