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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府分派给卫珩父子住的院子在府中东南角。
    地处偏僻,远离街市,离主院更是不近,步行的话,得小一刻钟才能到。
    只一点,院落旁就是梅林,此刻红梅正开了,白雪之中点缀着艳丽耀目的数点红,也是一派好风光。
    单看这院子,应是很久没住人了。
    墙角尚有漆皮剥落的痕迹,青石砖面斑驳不平,屋内的一应摆设也略显朴素,粗粗一看,甚至还能瞧见前方一个花瓶缺了角,孤零零地立在多宝阁上。
    显得寒碜又敷衍。
    倘若是个自尊心稍强些的寒门贫子,怕是已经觉得难堪的不行了罢。
    卫珩眼眸轻抬,嘲弄地勾了勾唇,抬脚走进去。
    这间院落不大,主屋住的自然是他爹卫成肃,而此刻,观言正在把箱笼往西厢房搬,那便应是分给自己的住处了。
    东厢房虽已收拾好了,屋门却大敞开着,一位身着桃红褙子水绿襦裙的年轻妇人正坐在屋门口嗑瓜子儿,小腹隆起,身无大氅,竟也不嫌冷,见着他进来,眉角一挑,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哟,我们珩哥儿可算是回来了。”
    这位妇人其实长了一副好相貌,单数五官,比之祝府内以美貌著称的祝四奶奶也不逊色,容长脸面,细眉桃花眼,唇角似勾非勾,言语间尾调上钩,自带一股子风流媚态。
    正是卫成肃千娇百宠非要带上京来的贵妾白氏。
    这位白氏是坊司坊里头出身的,去岁中秋行宴,本是被卫成肃的上峰买下,但上峰醉酒兴起,转手就送给了下属。
    上峰所赠,盛情难却,更何况卫珩的亲娘卫夫人,本就是个只知隐忍顺从的软面团子。
    卫成肃从小被他祖父管的严,从未见识过这等小意滋味,因而一时入了迷,上了瘾,很是偏宠这位妾室,入府不过三两月,白氏就有了身孕,被卫成肃巴巴儿地抬为贵妾。
    甚至他们上京时,白氏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子了,一路上风餐露宿,水陆颠簸,卫成肃竟也执意要带着,生怕美人儿离了自己身边会遭遇什么不测。
    因此,若说卫家有谁是对卫珩这桩亲事看不过眼的,便只有这位心比天高,仗着肚子里揣一个金蛋便越发跋扈起来的白姨娘了。
    哪怕是在进京的路上,这位白姨娘也不止一次阴阳怪气地挑拨过卫珩父子的关系。
    观言好多次被气的面涨耳红,只恨不得要上前去动拳头教训几番,卫珩却不在意的很。
    在他的处事原则里,狮子从不与犬吠,像这种空长了脸蛋脑子却没发育好的蠢货,迟早有一天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卫珩瞧不上她,自然便也不愿搭理她,平常她挑十句,卫珩能抬眸回一眼,就已经是心情极好发了善心。
    可在这位舞坊出身的白姨娘眼里,那就是怕了她了,不敢回击,因而越发仗着身孕肆无忌惮起来。
    现下卫珩依旧没搭理她,寻到母亲备好的玩具箱子,便差人去喊了两个奴役婆子给祝宜臻送去。
    祝宜臻的动作很快,婆子出院门不过半刻钟,就有丫鬟自南面儿匆匆而来,手里捧着两个黄花梨木的匣子,行至院落门口,冲他躬身行礼:“卫公子好,奴婢是七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小鼓,我们姑娘方才收到您的礼了,很是欢喜,说什么都要把这盒弹珠给您立刻端来,当是回您的礼。还有我们大姑娘,听说您年前就已进学了,特地差奴婢送来了一方砚。”
    卫珩抬眸瞥了眼她手里的两个盒子,点点头,转瞬便收回视线,语气很随意:“嗯,你放着吧。”
    小鼓愣了一愣。
    今日她没跟着七姑娘去老太太屋里用午膳,自然就错过了卫珩“顶撞”老太太的那一幕。
    也没眼见着自家姑娘闹着要随珩哥儿去顽却蔫蔫儿被赶回来的景象。
    对于这位自小和自家姑娘订了娃娃亲的卫公子,她至多有个“穷酸落魄”、“祖上积德”的模糊印象。
    她本想着,收到大姑娘和七姑娘送来的礼,这位卫小公子一定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就算面上撑住了不显,到底才这样的年纪,肯定也会忍不住要开了看个究竟。
    结果没想到,小少年眉眼淡定,自顾自摆弄着手里的泥塑小剑,头也没多抬一下,仿佛半点不因这两个黄花梨木小匣子牵动半分心绪。
    小鼓顿了片刻,也不知是觉着尴尬,还是不满于对方平淡的回应,径自打开了手里的两个盒子,语气礼貌又亲和,笑着道:“卫公子,这是我们七姑娘送您的弹珠,总共十六颗,是自南边儿精心挑选过的成色上好的粉珠,您平日里把玩着,或留着赏赐人都是极好的。这方砚台,是我们大姑娘年前才得的细罗纹歙石抄手砚,足费了两道孤本才和敬墨阁的东家换来,前些日子三少爷来要,大姑娘都没舍得给,今日是您来了,她才舍了出来,专门送了您,祝您学业有成,日后金榜题名。”
    珍珠是好珍珠,颗颗圆润,成色上佳,形状大小都看不出分别,莫说是当弹珠,便是直接串了洞打成项链头冠,也是价值不菲的一份首饰。
    那方歙砚更不必说了,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好砚可遇而不可求,怕是光这一方砚台,就抵得上卫家带上京的一马车行李。
    难怪说当今吏部尚书祝昀深受圣宠,门前一位看门的小童,都比匆匆赴京的九品官员来的体面。
    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随手就回了这样的礼,岂止是“家底厚重”四个字可以诠释完全的。
    解释完了后,卫珩见小鼓依然迟迟不走,蹙蹙眉,让观言上前去把回礼收好,而后颔首道:“我知晓了,你还有何事?”
    “无事......那奴婢先告退了。”
    真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怎么也没想到卫家爱的小公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
    小小的年纪,却似乎没多少孩童的好奇心,眉宇间找不到半分跳脱,反而满是锐气和高傲,多说一句话都仿佛是一种恩赐。
    也不知是真懵懂,还是听了长辈的嘱托要装老成。
    若是真懵懂,这般态度便不免让人觉得品性不端,心高气傲,被宠坏了拎不清身份。
    若是真听从了长辈的嘱咐,又未免过于钻营了些,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尽走些歪门邪道,也难怪她们大姑娘如此看不上眼。
    教养一词,从子孙辈上便可看的一清二楚。
    为何世人都对世家大族趋之若鹜,甘愿忍受清贫也想结两姓之好,不过就是看重其清正家风和所谓教养了。
    念及刚才瞧见的老旧朴素的院落,院落门口背着箱笼还未脱去稚气的小厮,以及厢房前神情妖媚姿态轻浮的年轻姨娘。
    小鼓轻轻叹了口气。
    说是说难得的龙凤祥瑞,连圣上都赠下了礼,可七姑娘这命,又哪里称得上是好呢。
    ......
    丫鬟离去后,方才还倚着屋门谄媚看戏的白姨娘顷刻便走到了观言身边,视线不停转地落在那两个木匣子里,嘴里啧啧赞道:“瞧这成色,这品相,可真是难得呢。”
    说着,她伸出涂着艳丽蔻丹的手,就要接过那盒粉珠。
    好在观言眼疾手快,迅速收了起来,低眉顺眼地退到卫珩身后。
    “我不过看两眼,你这贱奴竟是防贼不成!”
    白氏眉毛倒挑,就要发怒,但触及到卫珩冷漠的眼神,心不由得唬了一唬,到底还是没敢硬杠。
    她笑了笑,嗓音柔媚:“珩哥儿,这珠子你左右也没甚用处,放你那儿却是平白闲置了,倒不如换给姨娘,姨娘用小木剑和泥人跟你换,改日啊,姨娘亲手做桂花糕给你吃。”
    卫珩没搭理她,直接让观言把东西收起来。
    而后继续把玩手里的泥塑短剑。
    白氏这下是真气着了。
    自打有身孕以来,她便在卫府里作威作福惯了,莫说是姑娘哥儿的,便是连太太,都要让她几分。
    眼瞧着观言就要走开,她向前一步,一只手拦住观言,一只手掐住卫珩的肩膀,冷哼道:“珩哥儿,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半个长辈,你对待长辈就是这样的态度不成?”
    年岁小的孩子,皮肤都嫩,尽管冬□□衫厚重,还是能感受到女人尖利的指甲掐入皮肤的钝痛感。
    卫珩抬起眼眸,第一次正经地直视她。
    “你竟是什么眼神!姨娘不过就要你几颗珠子而已......珩哥儿,我告诉你,我肚子里可还有你的弟弟呢,你父亲对这个弟弟可看重的很,你要是不愿意,我问老爷也是一样的,何至于在这里跟你一个娃娃这样掰扯!”
    卫珩依旧没开口。
    直到白氏肆无忌惮竟想伸手直接夺,他才缓缓开口:“白姨娘,不知你近来身体可还好?”
    “好?好什么?再好也要被你气不好了!”
    “是么?不过我方才忽然想起,我外祖母先前教过我,若是要让一个孕妇流产,只要往她饭菜里放藏红花,或者加麝香和夹竹桃汁,量不用多,半瓶就够,一咽下肚,孩子保证留不下来。”
    眼前的少年勾勾唇,眉眼含讥,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白姨娘,夹竹桃我知道,麝香和藏红花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氏被他无波无澜的话和幽黑的眼眸吓着,明明只是对着一个不及她腰高的小少年,却连语气都变得惊惶起来,“珩哥儿,你小小年纪,怎么竟生了这么歹毒的心思!”
    “我外祖母还说,孕妇最是脆弱了,摔一跤,踢一下,被猫儿狗儿惊着,一不小心孩子就没了。”
    “......你、你想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要是你,就应该离我远远的,话都不要多说一句,不然......”
    卫珩拿眼睛轻轻瞥了她的肚皮一眼,在白氏眼里,就像一把刀在她肚皮上轻轻划过,让她毛骨悚然,如坠冰窖。
    “不然,保不齐你肚子里的金疙瘩一不小心就没了,而我挨顿骂,吃顿打,依旧是卫府的嫡长子,我爹唯一的香火。”
    “白姨娘,你说你值当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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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白姨娘,你说你值当不值当?”
    这哪是一个七岁稚童可以说出来的话?
    这样平淡无波的语气和暗藏机锋的威胁,又如何能从往常只晓得疯玩疯跑,莽撞又胆怯的卫珩嘴里冒出来?
    白氏不自觉缩回了手,扶着小腹,望着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眸和里头的不屑与嘲弄,忽然觉得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来。
    她跌撞着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喝道:“珩哥儿,你可、可别胡来!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你爹有多看重你是知晓的,你要是真做了这等阴毒事儿,便是给你十条命,也不够你爹饶的!”
    卫珩挑眉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嗤笑一声,便径直迈步进了屋内。
    徒留白氏一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发了好久的怔。
    直到凛冽的冬风夹着细雪呼啸着进院内,背后凉飕飕的冻的人发颤,她才醒过神来。
    明明是严寒霜雪天,北风声势浩大,但她后背竟被骇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彻底湿透了。
    先朝,有一神童名曰孟珹,五岁智若成人,十二岁便做了启国丞相,一力辅佐启一统四国,建立启朝,堪称是史书上的一道传奇。
    白氏也是做了卫成肃的枕边人,某日才从他的酒后呓语中知晓,原来卫夫人严氏,竟然便是孟珹的后代。
    启朝覆灭后,孟氏嫡系改姓为严,为了活命,千里迢迢从都城迁到越州霁县,而后创办了独峰书院,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怪道严顼老先生学识过人,教出无数得意弟子,却甘愿埋没才华在一间山野书院内,终生不肯出仕。
    怪道卫珩的生母严氏貌美惊人,柳絮才高,却偏偏嫁给了卫成肃这样的平庸小官,整日里足不出户,声名不显。
    不过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韬光养晦罢了。
    而如今,严氏又养出这么一个多智近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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