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得了什么好的厨子,他还会割爱让那厨子上国师府里两天,美名其曰,要给国师府的表小姐改善“和尚庙”里的寡淡伙食。
    从梅园开始,再到后来的厨子,亦或是他时常给谢桃送来的小玩意,小零食,外头渐渐还有了传言,说南平侯府的世子爷,怕不是看上了国师府里的表小姐。
    为着这件事,齐霁还极有求生欲地跟卫韫解释了多次,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你看上的姑娘,我可是不会动那歪心思的。”
    “卫韫,你吃一点吧。”
    谢桃索性站起来坐到了卫韫的身旁,拿了止箸上放着的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可卫韫握着筷子,抬眼看着眼前的谢桃时,他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像是一瞬之间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情绪。
    手中的玉筷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断成了几截。
    卫韫抱住了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
    他的下颚抵在她的肩头,那双眼瞳里仍有血丝,隐隐泛红。
    “桃桃……”
    他开口时,嗓音又低又哑,竟还带着几分细微的哽咽。
    谢桃什么时候见卫韫这样过?
    在她眼中,他向来强大,仿佛无所不能,也从未在她眼前,显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她却不知,
    在这世间,能令卫韫在意的人很少。
    从他的母亲离世,父亲被斩首的那一日始,从他后来在那个堪比无间地狱一般的地方被人背叛,暗算的那时候始,他在这世间,便再无任何在乎的人了。
    但后来,却到底多了一个齐霁。
    齐霁在他心中,是恩人,更是挚友。
    虽然他从未言明过。
    而今,却是再没有机会了。
    即便卫韫用了最极端的办法,一刀刀地将信王折磨致死,即便他将信王私牢中守着的那些私兵全都杀了个精光,但他始终还是无法消解此刻心中的痛苦。
    “如今,我只剩你了。”
    卫韫的指节紧紧地扣着谢桃的手臂。
    在谢桃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尾有透明的湿润滑落在她肩头,浸润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仿佛,从未如此绝望过。
    谢桃在那一瞬间,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齐霁的死,也同样令她无法接受。
    直到桌上的饭菜凉透,两个相拥的人都还是没有放开彼此。
    谢桃回去后的当晚,卫韫便去禁宫之中,见了方才醒过来的启和帝。
    这位帝王躺在龙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便像是又苍老了许多,那张面容几乎被褶皱填满,一双眼睛更是浑浊不堪。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呼吸的时候胸腔里还有些杂乱的声音。
    任是谁见过这位帝王的这副模样,便也知晓,他已是大限将至了。
    “国师……”
    启和帝一见卫韫,便艰难地唤了一声。
    “陛下。”卫韫站在一旁,淡淡地应。
    “朕,快不行了。”这位不愿老去的皇帝,在此刻,才终于认清了现实,“果然,长生之道……不过是朕的妄想罢了。”
    但他醒悟的太晚了。
    为了他的这场长生梦,整个大周赔付了他的这个妄念,整整二十多年。
    这期间,他懒政,怠政。
    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几乎快要掏空国库。
    没有银钱,便增加赋税,没有人,便强征壮力为其一己之私修建所谓的悟道之所,供奉太上真君。
    也是为了他的这场长生梦,这天下死了多少被他称其无用的道士。
    因为服食金丹,他很多的时候还会变得癫狂。
    于是禁宫里,便又多添了多少奴才的冤魂。
    观启和帝为帝的这数年,前几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或许是在那龙椅上坐得太久,听了太多的谄媚之言,渐渐地他便开始不舍权力旁落,更不愿束缚在必然的生老病死之间。
    他想要自己永远身处于权力的最高点,永远地做这世间第一人。
    但那怎么可能?
    “真没想到,朕最后能依仗的,就只有国师你了……”启和帝忽然叹了一声。
    启和帝从一开始,就是觊觎卫韫手中的骁骑令。
    但他却未料,信王发动宫变,最终舍身救驾的,竟还是卫韫。
    或许是人之将死,此刻的启和帝对待这位年轻国师时,便多了几分善念,“朕希望,待朕死后,国师能好好辅佐太子。”
    如今,他终于愿意将这把龙椅,交到太子手中了。
    “那骁骑军,你能掌控一时,却无法掌控一世,国师还是……将其交还于皇室罢。”
    启和帝以为自己这一番托孤之言,定能令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国师有所撼动。
    可卫韫听了他的话,却是扯了一下唇角,神情稍冷。
    果然,便是到了此刻,启和帝还是不忘想要从他手里拿回骁骑令。
    “太子犯下重罪,已被陛下下旨关在大理寺,难道陛下忘了?”
    他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
    启和帝在听到他的这一句话时,便是一愣。
    卫韫又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继承大统?”
    此时此刻,启和帝瞪大双眼,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半晌后,他颤颤巍巍地伸手,神情变得很激动,“你,你难道……”
    一直守在一旁的德裕公公像是也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脸色大变,瑟瑟发抖,却是不敢开口言语一个字。
    卫韫冷眼瞧着躺在龙床上,那位连伸手都费劲的老皇帝,“陛下可还记得曾经这郢都,还有一个卫家?”
    卫家?
    启和帝一听,便想起了多年前,因为一桩大案牵连,而被他灭了满门的卫国公一族。
    “你,你是卫家的?”
    启和帝满眼不敢置信。
    当年卫家满门,被他下令,已经全部处死,怎么会还留有一个活口?
    启和帝思及卫韫此般年纪,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可他,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启和帝只要这么一想,便觉得尤其骇人。
    故意显露骁骑令的消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便是连当初救驾月是故意为之?
    “你是想替卫家报仇?”
    最终,启和帝艰难出声。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尚且年轻,且姿容绝世的国师,仿佛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他一般。
    他原以为自己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人,他以为他已将卫韫如蝼蚁一般地捏在手里。
    却不曾想,他早已引狼入室?
    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他摇头,嗓音沉冷寒凉,“一个卫家,如何值得?”
    “我不过是想站上来看看,这世间最高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卫家大房与二房的确犯了重罪,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启和帝下令杀的,却是整个卫家的人。
    许多未曾牵连其中的人,包括卫韫那位向来谨小慎微,生性懦弱的父亲,都难逃一劫。
    株连之罪,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罪责。
    卫韫此生,最恨株连。
    所以无论是什么时候,卫韫杀人,从不祸及其家人。
    卫韫之所以一步步地爬上来,就是想要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地方,得到最多的权力,掌握自己的生死。
    不是为了整个卫家。
    却也是为了他的那位无辜惨死的父亲,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夜,启和帝怒极吐血,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身为信王党羽的丞相宋继年,也在信王夺宫失败的那一日,被太傅许地安给诛杀于丞相府中。
    宋贵妃怒极,惊极,却知大势已去,唯有饮鸩自杀。
    而和岚长公主,早已在宫变前夕,死于尤皇后之手。
    因为太子始终未被释放,许地安多次与卫韫谈话未果,偷偷与潜龙殿中的启和帝取得了联系,却最终被和毓公主赵舒微拦了下来,并用计将许地安暗自联络的几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诛杀,烧其粮草,坏其辎重,令其无法如许地安所预料的那般,如期地到达郢都。
    许地安身死,太子仍被关在大理寺中,不见天日。
    启和帝听闻此事,便知太子大势已去,当场便气得又吐了血。
    如今的大权,都握在了国师卫韫的手里。
    郢都好像终于拥有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个晴日。
    天空蔚蓝,层云铺散,淡金色的阳光洒下来,落在了卫韫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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