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何昭媛,他便有些坐不住,这小娘子简直像是为他定做的一般,无论样貌才情还是脾性都那么合衬,只恨她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年轻时遇到她,还有张氏和郭氏什么事!
    尉迟越与这满脑子平地飞升与风花雪月的阿耶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薛鹤年的事。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很快便有黄门入内通禀,道吉时快到了,请圣人与太子移驾。
    父子俩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前一后步出殿外,来到殿庭中。
    皇帝升上御座,尉迟越在他身边坐定。
    献俘是大礼,先要祭告天地与列祖列宗,一套繁文缛节完毕,礼官宣布将阿史那弥真等一干要俘押上前来。
    除了敌军主将阿史那弥真之外,其余十数名俘虏也都是敌军中的重要将领,今日的献俘之礼,便要将他们就地处斩,告祭祖宗,以彰天威。
    阿史那弥真被押解上前,他身着突骑施叶护官服,戴着枷锁,蓬着一头乱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他被侍卫押着走到皇帝和太子跟前,却不愿下跪,侍卫在他膝窝里踹了一脚,又强压他肩头,他这才被迫跪倒在地,可头颅仍旧高高仰起,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高高在上的大燕天子。
    阿史那弥真初到长安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帝爱他相貌姣好,态度恭顺,待他算得宠幸,金银财帛良马宅邸僮仆赐了他不少,他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有那么深的恨意,以至于要兴兵犯边。
    只能说这些突厥人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打一开始便包藏祸心。
    皇帝明明不觉自己理亏,可不知为何,对上这双赤红的眼睛,他背上还是直冒虚汗。
    他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俘虏。他原本对这献俘仪式很是期待,如今只盼着早些成礼,他好回骊山,投入温柔乡,将这些不快统统忘却。
    礼官已将一篇古奥的祭文读完,刽子手扛着刀上前,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刽子手将刀高高举起。
    就在这时,阿史那弥真忽然大喊:“等等!”
    那刽子手身形一顿,刀悬在半空中。
    阿史那弥真努力转过头,朝着一个穿紫色官袍的人喊道:“薛公救我!”
    薛鹤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愣怔片刻,立即回过神来:“兀那贼子!休得胡乱攀扯!”
    阿史那弥真冷笑道:“是薛公要我帮你除掉太子,如今想置身事外?也得问问我!”
    薛鹤年浑身颤栗,目眦欲裂:“死到临头离间我大燕君臣!其心可诛!”
    指那刽子手:“你还在等什么?快行刑!”
    好好的献俘之礼陡然生变,且事涉里通外敌、谋害储君,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脸上的红光消失不见,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努力转动僵直的脖颈,看了一眼儿子,只见太子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地看着庭中发生的一切——他早已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皇帝只觉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刹那间冷彻心扉。
    薛鹤年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那贼人含血喷人,请圣人明鉴!”
    皇帝想说话,但喉咙像是上了锁一般,不等他开口,尉迟越向皇帝行了个礼,悠悠道:“阿史那弥真此言甚是荒谬,儿臣恳请圣人着刑部、大理寺调查清楚,务必还薛中书一个清白。”
    他顿了顿道:“至于阿史那弥真,他是重要人证,儿臣恳请圣人宽限数日,待查明真相后再枭首示众。”
    皇帝看了一眼那久久砍不下来的刀,刀锋映出烈日,令他眼前斑驳一片。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扫了眼群臣,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准奏。”
    第138章 蠹虫
    “准奏”两字一出,薛鹤年便知大势已去,若是皇帝要力保他,便会下令立即将阿史那弥真处斩。
    太子敢公然发难,一定早已编织好罗网,大理寺和刑部不会还他一个清白,只会坐实他的罪名。
    早年阿史那弥真在长安为质,与许多权贵都有过从,不过就属与他来往最密切,当初他想回突骑施,薛鹤年收了他价值上百万贯的金玉器玩,替他在皇帝跟前说了不少好话,这些事翻出来自然都是“里通外敌”的罪证。
    更重要的是,邠州援军去而复返,又是他向皇帝进言,为的自然是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太子。
    不过这只是因势利导,阿史那弥真发兵却并非与他勾结。
    然而事已至此,这还重要么?太子要证据,人证物证定然都会有。
    薛鹤年为官多年,自然看得分明。
    最近他一直提防着曹彬那头,打定了主意弃卒保车,谁知太子声东击西,从阿史那弥真这里下手,来个釜底抽薪,上来便要他的命。
    从他擒获阿史那弥真那一刻起,这个局怕是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不再叩首,颓然地跪在皇帝跟前,打量着那个给予他半生富贵与显赫的人。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冠冕堂皇,衮服上的纹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华服包裹下的男子宛如一截朽木,连效忠于他的亲信都庇护不了。
    皇帝避过脸去不看他,然而薛鹤年失望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清二楚,今日放弃了薛鹤年,再也不会有人追随他。
    可是他不敢与太子相抗,他羽翼已丰,又笼络住了张氏,若是他执意保下薛鹤年,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本来他自以为了解这儿子,但经过灵州一事,他显然已经变了。
    而他这个仁善宽厚的儿子,其实从来不缺手段。
    阿史那弥真被侍卫带了下去,薛鹤年也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冷汗湿透了皇帝的中衣,他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不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紫色水精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金紫色的丹丸,一仰头吞了下去。
    尉迟越转过头,露出关切的神色:“阿耶脸色不太好,儿子扶阿耶去殿中歇息吧。”
    皇帝凝视着儿子年轻的脸庞,目光比他吞下那颗百种仙草炼制成的紫金丹还复杂。
    而尉迟越不闪不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良久,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尉迟越适时扶住他,又是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天子御体不适,孝顺的太子殿下将他扶到献殿中歇息,随后便回到庭中,继续主持献俘仪式。
    阿史那弥真暂且不能杀,其他突骑施俘虏被斩首,血流了满地。
    仪式结束,太子和群臣回城,皇帝直接去了骊山。
    今日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坐在马车里,只觉疲累不堪,归心似箭,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何昭媛,想跌进她充满柔情、眷恋和仰慕的眼波中。
    他最喜欢那小小的人儿朝着他仰起莲花瓣似的小脸,天真地望着他道:“圣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
    他忍不住又摸出那水精小瓶,将一颗丹丸倒入口中,拿起酒囊,灌了几口酒。
    约莫一刻钟后,丹丸开始起效,不一会儿他便觉通体舒泰,整个人飘飘然,仿佛已经置身云端,位列仙班,比起得道成仙,俗世的纷争又算得了什么。
    御驾抵达骊山,紫金丹的效力已消散得差不多。
    何昭媛不知道皇陵发生的事,也不关心那些俘虏脏兮兮的头颅,她刚练熟了皇帝新近谱的琵琶曲,兴致勃勃地要他赏鉴。
    ……
    薛鹤年的府中搜出了他里通外敌的罪证,他当年收受阿史那弥真重赂的证据和往来书信都被抄了出来,他的幕僚供出了他故意阻挠援军、串通外敌谋害储君,企图扶立曹王尉迟缙的证据。
    曹王尉迟缙是今上胞弟,太子的亲叔父,今上夺得储位,他也出了不少力,后来便恃功矜宠,与薛鹤年勾结,大肆聚敛钱财,兼并土地。
    很快,曹王府中搜出了衮冕、玉辂和兵器铠甲,铁证如山。
    薛鹤年为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半个朝廷都能算作薛党。曹王府平素门庭若市,与之来往的官员亦不在少数。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许多人暗自揣测,太子怕是要效仿今上刚登基时借谋逆案清除异己,不知这回要将多少人牵连进去。
    然而太子并未如一些人所料,趁机血洗朝堂,只是将首逆薛鹤年、曹王及其党羽中的几个中坚下狱,着大理寺与刑部彻查。
    随着薛鹤年的下狱,曹彬在朝中没了庇护,庆州刺史勾结豪富侵占田地一案也开始紧锣密鼓地调查审理。
    薛鹤年下狱数日,一直要求见太子,尉迟越晾了他几日,这才去狱中见他。
    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穿着囚服,戴着镣铐,陷在潮湿闷热的牢狱中。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薛鹤年盯着这锋芒毕露的储君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都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宅心仁厚,不想栽赃诬陷也是信手拈来。”
    尉迟越无动于衷:“过奖。”
    薛鹤年又道:“你许了阿史那弥真什么?”
    尉迟越一哂:“阿史那弥真平生最恨两个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孤不过是答应他,法场上让你排在他前头,让他亲眼看着你的人头落地。”
    当年阿史那弥真被皇帝当作弄臣、伶人一般戏耍,薛鹤年为了讨皇帝的欢心,变着法子折腾那突骑施皇子。
    尉迟越见他有些茫然,冷冷道:“某次宫中饮宴,你让他扮作胡女在群臣面前跳舞作乐,此事乃是他毕生之耻。”
    薛鹤年那时喝得醉醺醺,自己都将这事忘了,经太子提醒方才想起来。
    他愣了半晌,方才摇头叹道:“不想薛某千算万算,竟然栽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龃龉上……天亡我……”
    尉迟越瞳孔一缩,冷笑道:“好个微不足道,就因为你这微不足道的龃龉,数万大燕将士血洒边关,灵州满城百姓横遭兵祸。的确是天要亡你,你这样的蠹虫不受天谴,还有何天理可言?”
    他说完这句话,便即转过身,大步走出阴暗的牢狱。
    朝中天翻地覆,皇帝在华清宫中,每日都有令他不豫的消息传来,他却无能为力。
    如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何昭媛与紫金丹,他们令他感到自己依旧雄伟强壮,无所不能。
    他不愿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想在华清宫中醉生梦死,与何昭媛做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
    尉迟越忙着在前朝收网,沈宜秋这阵子倒是得了闲。
    正好宋六娘的生辰到了,她许诺过与他们一起放舟吃船菜,一早便令人将画舫备好,放入东宫后苑的海池中。
    第139章 放舟
    宋六娘一见那画舫便两眼放光,“啊呀”一声叫起来。
    这画舫虽不如她在江南时乘坐的那种大,但精巧过之,陈设也甚是雅洁,船尾安了灶台,船舱里还设了几案屏风床榻,摆着香炉和茶炉茶具,琴书笔墨,若是愿意,在舟上消磨一整日也不会觉得闷。
    三人登上画舫,沈宜秋歉然道:“这些时日没能陪你们,今日六娘生辰,一定要玩个尽兴。”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道:“阿姊照顾殿下要紧。”他们不知太子受伤,只知他身体不适,最近在卧床静养,两人去探望过两回,总是挨一挨坐榻便即告退,仿佛太子殿下不是个俊美郎君,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宜秋知道他们这样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着实不好受。
    上一世他们三个半斤八两,左右都无宠,一起作伴其乐融融,如今尉迟越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情势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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