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客栈,何元山默不作声地走在茫茫夜雨里,鬼思思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发。
    她既没有出声反对,也没有表示认可。那时候,何元山完全没有去考虑她的感受,那时候,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月白。
    是自己赢了花云鹤后,月白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会回到飞云峰。
    他脑中思绪纷纷,心里五味杂陈,以至于也没有留意到,刚才在客栈里除了他们仨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在柜台后埋头打算盘。
    那个人,是他那极善于乔装易容的师父,剑鬼。
    何元山与花云鹤约定的日子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地点是他们以往试炼的飞云峰顶。
    鬼思思在前一夜给他煮了一壶酒,她记得他跟她说过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恐怕得还我一壶酒。”
    她坐在何元山对面,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只是沉默地煮酒、倒酒。
    她把酒杯拿给何元山,何元山却久久没有饮,他望着烛光里沉默的酒,又望向烛光里沉默的鬼思思,忽然道:“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交杯酒。”
    鬼思思身子剧颤,却还是不肯落泪,倔强地仰起了头。
    何元山笑,给她倒酒,把酒杯塞进她手里,强行交了杯。
    他以为,那一定是他这辈子喝的最后一杯酒。
    ……
    第29章 白衣剑客(七)
    夜风阵阵,卷落一片、又一片梧桐叶,有些已干透,有些却还来不及老,那些涩暗的、苍翠的颜色,在风中漫无目的地、仓促地奔走,跌跌撞撞,手忙脚乱。
    莫三刀抓着酒坛,脸上已泛起潮红,他闭了闭那双被烈酒熏涩的眼,叹息道:“结果,你活下来了,死在花云鹤剑下的人,是剑鬼。”
    阮岑倒在坟冢土堆上,浑浊的双眸映着漫空七零八落的梧桐叶,一片荒凉。
    莫三刀深吸口气,也往坟堆上一倒。
    “是那杯酒吗?”他喃喃道,“鬼婆婆,也就是,我师娘的那杯酒。”
    阮岑抿住唇,沉默片刻,举起酒坛,猛灌起了酒。
    ***
    何元山把酒杯塞进鬼思思手里,强行交了杯,他将这本该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饮尽,但鬼思思没有。
    剑鬼推门进来的时候,何元山已经倒在了鬼思思怀中。
    凉薄的月光一泄在地,分明也是光,却仿佛冷水一样,泼灭了案上的烛光。鬼思思抬头,在这晦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剑鬼的脸。
    她永远记得这张脸。这张让她永远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远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脸。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事后回想起这一个夜晚,恍恍惚惚记得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剑鬼反问她:“除了我,天底下还有人能拦下那一剑吗?”
    他问完,便笑,笑得既炙热,又冷漠,既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
    何元山醒过来的时候,飞云峰上的风雪已经停了,房屋,墙垣,草木,云天……默无声息地被掩埋在雪里,像一具具死后被人送进了棺椁的尸体。
    何元山推开鬼思思,跌跌撞撞地冲至屋外,摔倒在一尺来深的雪地里。
    剑鬼已经死了,花云鹤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厅给剑鬼入殓,花玊,也就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垂头立在月白身旁,也和这苍白的世界一样,默无声息。
    何元山最后一次见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发疯一样地推开了鬼思思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月白的住处跑,跑过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后,最后一次见到了月白。
    在灵堂中横剑自刎的月白。
    月白的血喷溅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岁的花玊的脸上。
    这个苍白的世界终于有了颜色,却又在这一刻彻底地失去了颜色。
    何元山几乎是疯了。
    月白的遗嘱,是火葬剑鬼与自己,骨灰就洒在飞云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为什么,后来,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见到花云鹤。
    可是,她又在将要咽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杀花云鹤。
    她不准他报仇。这一点,何元山至今想不通。
    ***
    “那花玊呢?”
    莫三刀已经从坟堆上坐了起来,脸上的燥热也已渐渐散去,他忽然间感觉很冷,故而也很清醒。
    阮岑扯唇一笑。
    “那小子啊……”他眯了眯眼睛,眸光中盛满了寒意。
    “他太像花云鹤了。”半晌,他冷声道,“我把他包装成了一份厚礼,在花云鹤与冉双荷大婚那天,送给了蓬莱城。”
    莫三刀心中一惊。
    那个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现在脑海里,刀削似的脸,刀芒似的眼,这样的一个形象,让莫三刀实在难以将之与何元山口中的那个花玊联系在一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莫三刀才又道:“你与师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后产生的?”
    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
    莫三刀皱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双荷的那对双生子,是为了替你向花云鹤报仇,以缓解与你的关系?”
    阮岑抿紧了唇,呆看着虚空。
    这算是默认了吧?
    莫三刀蓦然感觉很沉重,仿佛胸口里堵了一块无形的石头,他想起了花云鹤的另一个孩子——花梦。
    以及那个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婴。
    “那个男孩真的死了吗?”莫三刀问。
    阮岑箍紧了手里的酒坛,双眸中一片晦暗:“死了。”
    莫三刀哑然一笑。
    “师父。”他忽然发问,“用两个无辜的孩子来向敌人复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阮岑的手一震。
    莫三刀道:“还是说,这只是师娘的意思?你……其实并不知情。”
    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坟冢,也掩埋了阮岑那双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这夜里笑起来,先是苦笑,后变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后化作响彻荒野的长号。
    这是莫三刀第一次见到阮岑的眼泪,泪水和酒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杂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说起的那个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岩石上吻着一支白玉簪大放悲声,阮晴薇躲在树影里,在那悲声后泪流满面。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却流不下泪来,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来,空了的酒坛骨碌碌滚到在荒草上。
    “我会杀了花云鹤的。”他冷冷出声,声音坚定,少了几分年少的偏执,多了几分成人的庄严与沉重。
    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杀不了他的。”
    “为什么?”莫三刀不解,问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时许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层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紧了唇。
    阮岑却道:“那不是你的问题。”
    莫三刀皱眉。
    阮岑道:“‘归藏三刀’本是我师父专为克制‘九鬼一剑’而创,连他都奈何不了花云鹤,又何况是你?”
    莫三刀道:“可师父你说过,‘归藏三刀’是天下最狠的刀法,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花云鹤的剑再快,也只有一剑,可我,有三刀!”
    阮岑沉默不言。
    莫三刀注视着他,忽然道:“那一场比试,师公没有出刀吧。”
    阮岑一震。
    莫三刀道:“他既不想死的那个人是你,也一定不想死的那个人是花云鹤,所以我想,那天他老人家冒充你与花云鹤决战时,一定没有用到‘归藏三刀’,对吗?”
    阮岑哑然:“我不知道。”
    莫三刀默了默,反手把肩后的两把长刀取下来,拿在面前凝视了一阵,缓缓道:“当年,你为了给我带回刀和刀谱,消失了整整半年。那半年,你应该是回了飞云峰,刀和刀谱,在飞云峰上,也就是师公的那间石室里。”
    阮岑定定地望着虚空:“不,刀和刀谱都不在飞云峰,在思思那儿。”
    莫三刀意外。
    阮岑道:“是师父去赴约的前一晚,托付给她的。”
    莫三刀恍然,苦笑:“也是,若还放在飞云峰上,花云鹤知道它们的存在后,一定会回来夺走的。”
    阮岑冷笑。
    莫三刀又道:“不过,既然师公将刀与刀谱全权托付给了师娘,那想必练成‘归藏三刀’的方法,他老人家也坦诚相告了吧?”
    阮岑面色一变。
    莫三刀道:“师父也应该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将刀与刀谱带回来给我的吧?”
    阮岑慢慢垂下了眼眸。
    莫三刀目光灼灼:“师父,告诉我如何突破‘归藏三刀’第三层吧。”
    夜风席卷,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飞满头顶,阮岑仰头,把坛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尽,喝完一擦嘴唇,扔了空坛子,起身道:“你猜错了,我不知道。”
    说完,他走过莫三刀,走进漫空飞舞的落叶里,向黑暗而深邃的旷野尽头走去。
    莫三刀皱紧了眉,望着阮岑渐渐隐没在夜色里背影,大声道:“四天后花云鹤就要在蓬莱城召开英雄会了,到那时一定会将师娘和合欢宫推出来做挡箭牌,我们要去救人吗?”
    回应他的,却是冗长的沉默,和那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难以触及的背影。
    第30章 黑衣剑客(一)
    中夜。
    蓬莱城。
    风来入户, 携以清寒的月光,一道颀长的背影投映在风中,月里, 宛如沉浸于水底的磐石, 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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