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被吓坏,慌不择路地冲进一条小巷内, 跑到小巷尽头它停都不停,有力的后腿一蹬,竟然直接跳上三米高的围墙,同时它狠狠拔出长剑,回身向霍风掷去。
    霍风不得不侧开一步避开剑锋,他冷冷盯着巨兽,终于看清它的脸,是一张怪诞扭曲的人面,形状古怪的大脑袋像好几个人脑生生挤压混合在一起,只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巨兽仇恨的眼神定在他身上,它呲牙咧嘴,转身跨过围墙向后山冲去。
    霍风握住剑,还要再追,身后突然有一道焦急的声音叫住他:“霍主,您怎么在这儿!可是受伤了?”
    话音未落,小巷子里突然涌进无数握着武器的周家伙计,他们不动声色挡在围墙前,虎视眈眈盯着他。
    周宗成大步走过来,他只匆匆披了件外套,凄冷的夜色照在他脸上显出异样的阴沉,他看着霍风的神情满是担忧和歉意,但是他眼底没有残留的阴鸷和慌乱还是被霍风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听到有怪叫声,是不是后山的野兽爬下山来,惊扰到霍主了。”
    周宗成说着,狠狠踹一脚旁边一个管事,他呵斥道:“看看你怎么办的差事,让你把驱兽粉撒个圈,下面人偷懒,竟然生生让野兽跑了进来,若是伤了人,我就带着你们去负荆请罪,被人直接打死最好!”
    那管事唯唯诺诺地应着,对着霍风连连鞠躬哀求:“霍主,是我办事不利,求您多担待,我们这就上山,把那野猿抓过来给您出气。”
    霍风抬起手,周围人看着那长剑都不由警惕地绷起身体,霍风却视而不见,只慢悠悠把剑搭在自己另一手的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剑锋,那凶狠的兵器在他手上却柔软的像孩子手中的玩具。
    “野猿?”
    周宗成眼神微微一闪,却笑着说:“是呢,这片地形山水好,后山野物多得很,别说野猿了,连狼和山豹都有,如今入了冬,山上食物少,那些不长眼的畜生就下来打秋风,也是霍当家心地好,才留它一条小命。”
    周宗成这一番话,既给了解释又捧了霍风一把,如果霍风知情识趣,就该认下,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一桩事便过去了。
    说的轻巧,周宗成却始终紧紧盯着霍风,观察他的表情。
    默剑霍主的威名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作为霍家家主,他却不发展家族不收徒弟,就孤身一人,专挑那凶险诡谲的大墓走,却次次都能安然出来。
    他们这一行最重规矩,也最是迷信,像霍风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能在地下世界呼风唤雨的,看着年纪轻轻,但若真是论资排辈,周宗成作为周家这么大家族的家主,都不敢说能胜过他。
    他一个人,就已经足以胜过千军万马,没有哪个家族想得罪他,哪怕是周家也一样。
    但是霍风动了。
    他向着周宗成走来,一步一步。
    周宗成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像沉静又平稳的海面,一点点泛起波澜,暗潮涌动。
    周宗成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周围的伙计接到暗号,都默默握紧武器,缓步向着霍风围去。
    “霍风。”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骤然打破近乎凝固的空气,周家人扭过头,愕然看着一个年轻小姑娘还穿着毛绒绒的睡衣,拽着一件男士外套哒哒往小巷子里走。
    周家伙计下意识想拦住她,但也没见她怎么个脚步,就轻轻巧巧越过他们走进巷子里,走到霍风旁边。
    “你怎么就突然跑出来了,连件衣服都没披。”
    殷宸看着赤着半身握着剑的男人,嗔怪地念叨着,捏着那件外套踮着脚要给他披上。
    众目睽睽之下,霍风也真的就顿住,像是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到底屈了屈膝盖,像一头高大的狼俯下身,由着她给他披上护身的甲胄。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动作,看得周家人颇有些不知所措。
    霍风拉上拉链,把剑给殷宸抱着,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这一次周宗成没让人动弹。
    周宗成表情若有所思。
    之前他看错了,他以为霍风对这个女人只是玩玩解趣,没想到她竟然已经重要到能改变霍风的决定。
    他琢磨着回去得更花些心力查清楚这个女人,但是现在的情况看来,能消弭这一场争端,这总是好的。
    周宗成重新露出微笑,看着迎面走过来的霍风说:“霍主,作为歉礼,我那里还有几件秦物,都是好东西,等一会儿一并给您送去。”
    “歉礼就不必了。”
    霍风走到周宗成旁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宗成听见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周当家,墓里的东西可不好养,这种凶物,不认主、也养不熟,它们只知道食物和杀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被它们攻击之后,还完好站在这儿的。”
    周宗成的表情一瞬间异常难看,他咬牙勉强笑了笑:“霍主说笑了。”
    霍风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意味不明的弯了弯唇角,牵着殷宸在众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客人们被尖叫声吵醒,纷纷出门来质问周家人发生了什么,周家人忙前忙后地解释,在一片乱糟糟的嘈杂声中,霍风和殷宸回了屋。
    屋里林岳林城早已等着,霍风三言两语把事情简述了一遍,林岳当机立断说:“立刻收拾东西咱们走,周家水深,现在在他们的地界上不好办,他们瞅准了你,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趁早出去避一避,正好陇南那边又给我发消息催了,你们直接走,这时候周家也不敢拦你们。”
    霍风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
    他不怕周家,但是现在和周家对上,没有一点好处,倒不如先避开,等需要的时候再一起清算。
    林岳说完也赶快走,他那里还有些紧要东西要给霍风,霍风在屋子里转了转,好在他向来习惯随身携带重要物品,把东西装进包里,轻松就可以直接上火车。
    殷宸换好衣服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稳的身影,突然问:“刚才那是什么?”
    “是一种人傀。”
    霍风看她头发毛炸炸的,拿了把梳子过来给她梳头发,边解释说:“这种东西比僵还少见,是传说里古代帝王在陵墓中挖建万人坑以活人陪葬,其中怨气死气被禁锢千年不得释放,会渐渐凝成人傀,失去神智只有兽性的本能,作为陵墓最忠诚的卫士守护墓主人。”
    之所以罕见,是因为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位帝王能有那样的权势、那样的狠心,造万人陪葬坑为他永世驻守地下世界。
    显然殷宸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有些惊奇地问他:“那周家的人傀是从那座唐墓里弄出来的吗?唐朝不是民风开放政治清明吗,哪个皇帝这么猖狂,连始皇帝都知道用假的兵马俑陪葬了。”
    霍风的手微微一顿。
    殷宸不解地转头看他,霍风凝视着她,摇了摇头:“没事。”
    “怎么就没事,你那表情是没事嘛,你当我傻吗。”剑灵表示很不满意,抱着剑不给他:“你给我说明白了。”
    霍风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阿宸,始皇陵是用的兵马俑,但是不代表他没有用真人陪葬。”
    他的声音很轻,悠远的目光像是穿透重重时空,定格在那位龙台之上君临九州的帝王身上:“始皇帝,是我见过的最有野心、最有高瞻远瞩、最冷酷残忍,也最是伟大的帝王。”
    殷宸看着他,突然握住他的手。
    “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好皇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说:“已经千年过去了,他早就死透了,但是我们还活着。”
    她的目光剔透漂亮,态度冷酷的理所应当。
    霍风愣了一下,看着她好半响,也慢慢笑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他缓缓反握住她的手:“他与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曾经的霍章,作为天授的指引者,作为臣子,作为挚友,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所有。
    他用了最决绝的方式,从命运的洪波中挣脱了出来,从今以后,他可以只做他自己,只去守护他的所爱。
    从此以后,只有霍风,和殷宸。
    ……
    两年后。
    时间如白驹过隙,西都的热闹却一如往昔。
    近些年西都的交通越来越发达,来西都的游客也越来越多,一到节假日,火车站飞机场人来人往,大街小巷也堵满了车,这座古老懒散的城市就像被人敲锣打鼓耳提面命的催着,大跨步进入快节奏的新时代。
    夜幕降临,西门古董街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游人如织,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不乏久负盛名的门店前排了好长的大队,人人探着脑袋往前望,就想进去开开眼界,而若是能运气爆棚捡了大漏,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是所有真正的道上人都知道,最好的东西、最好的地方,从来都在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落里。
    顺着蜿蜒的小巷走到尽头,一家门扉紧闭挂着闭门歇业的小店,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穿过小花园,迈进暖房里,柳老头正戴着眼镜,对着明光举着一块黑色的墨块一样的东西细细的看,好半响,才深深地叹息一声:“千年罡花墨,世上果然有此奇物,有生之年得见,也不虚我这一辈子了。”
    他爱不释手捧着那块墨,看着对面沉静抱剑的年轻男人,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再劝说:“霍主啊,您这把剑已经是驱邪斩妖魔的无上神剑了,它哪还需要罡花墨啊,这罡花生于崖顶深缝劲风中,百年成型、千年才能凝成一墨,有震风破妄之神效,道上有的是人以万金相求,您若是不舍得换,便是自己留着清心养神用也是好的,何必非要加在那剑上呢,这不是浪费嘛!”
    霍风仍是那一身夹克长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剑,在冷冰冰的剑锋上摸了摸。
    他也不想在她身上动刀,但她偏生喜欢这个颜色,非要学人家做个纹身,怎么劝怎么不听,他又能怎么办。
    “不用劝了,勾上吧,我自有用处。”他把剑轻柔地平放在桌子上,用手点着剑身上早先刻好的花纹:“沿着这些纹路勾,轻一些,慢慢来。”
    柳老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那些甩钱玩的神经病,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但是最后在霍风淡漠的注视下,也只能颤着手从内屋端出一根金色蜡烛,小心地点着火星燃了罡花墨。
    好半响,那凝固的墨色才渐渐融化,一滴一滴黑色的液体低落,正坠在剑身上,顺着剑身上刻着的花纹流淌。
    霍风就在旁边坐着,等了三、四个小时,柳老头才终于把这块罡花墨都勾进剑身里,他满头大汗,疲惫地对他招呼:“霍主,来看看吧,小老儿可许多年都没费这么大功夫了。”
    霍风握起剑,见那银白色的剑身上繁复的纹路似墨色流淌,那暗沉又深邃的墨黑色,正好压住银白的冷锋,融合得完美无瑕。
    他屈指慢慢抹过,长剑无声的翁鸣,像是雀跃。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敲了敲它,把它背在身后,拿出一卷古旧的竹笺放到柳老头面前:“你要的墨家机关术下卷。”
    柳老头瞬间眼神大亮,小心翼翼地翻开竹笺,看着里面模糊的墨色口水都要流出来,连连道好,跟抱大孙子似的珍惜地把那竹笺抱在怀里,再看不出一点虚弱模样。
    “霍主果然大气。”他对着霍风比了个大拇指,又说:“您做事地道,那小老儿也一定得卖您面子,不瞒您说,前些日子周家人刚来找我,他们已经打探到您从西南密地那边的大墓出来。
    这两年他们动静越来越大,最近更是召集了道上不少人手,好像打算开一处大墓,您现在回来,我恐怕他们很快就要找上门来,您也早做准备。”
    霍风听了,连一丝诧异也无,只颔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柳老头摸着胡子,眯着眼看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旁边小徒弟凑过来:“师父,霍主可有些日子没回来了,道上都说他是避开周家逃难了,如今周家摆明了与他不对付,您还接他的单子,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小徒弟自以为说得还挺有道理,谁料柳老头一把掌就拍过来
    “蠢货。”
    柳老头怒骂道:“人云亦云的传言你也信,霍氏是什么样的家族,霍风又是什么样的人物,默剑霍主,那是真真正正的鬼神一般莫测强大的存在,周家再势大再张狂又如何,只要他们是吃这一口饭的,只要他们下了墓,那就只能仰霍氏的鼻息而活,周宗成不信邪,仗着那么点背景非要打破规矩,那就等着看吧,等着老天爷收拾他!”
    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想到那些年霍氏呼风唤雨的盛景,深吸一口气:“跟下面人说,只管把霍主当最尖尖的贵客奉着,霍家族长,就从来没有被谁压着的。”
    ……
    霍风打了辆车,穿过主城区进了靠近郊外的一座小院。
    殷宸之前去周家大宅,对人家那雕梁画柱的古典小院喜欢的很,闹着要换地方住,霍风被她磨得没法子,就找林岳置办了这么一处小院,偶尔带她来住几天。
    虽然是老宅子,但是里面的设施早就换成现代化的,霍风把背包放在一边,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浴室的热水就走出来。
    殷宸已经化出人形,正坐在那床上美滋滋欣赏自己的新打扮,听见推门声,她身形不变,扭着头娇滴滴看过来:“霍风,你看我好看吗?”
    霍风抬眼一看,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挤不出。
    好看,怎么不看好。
    那一身纤细曼妙的姑娘斜斜靠在床上,就松松垮垮披着一件黑袍,露出大片雪一样白的后背,从纤细锁骨到精致的蝴蝶骨,墨色如流淌的汁液肆意蜿蜒,黑的幽沉,白的剔透,被昏暗的灯光一打,明晃晃的让人移不开眼。
    霍风只看了两眼就侧过眼,把新衣服扔到她旁边:“去洗澡,我给你热牛奶。”
    眼看着霍风关了门就要走,殷宸不高兴了。
    你个狗男人,有没有点情趣,我都这样了,你就让我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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