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在最后掩耳盗铃般的加了两句话,然而这样说,越发体现她心虚。程瑜瑾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些话,她内心里一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敲一笔。
    程瑜瑾怔怔地看着阮氏,一双漂亮的眼睛惊讶地瞪大,最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底顿时漫上一层水雾,又慌忙眨眼压下去。程瑜瑾低下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可是声音中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二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先让二妹出嫁了?”
    程瑜瑾素来都是端庄大方的模样,突然露出弱态,程老夫人和阮氏都被打个了个措手不及。若是程瑜墨哭,程老夫人并不会心生怜惜,然而这个人是程瑜瑾,铁石心肠的程老夫人也难得生出些愧疚来。
    终究是她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程瑜瑾。原本是程瑜瑾的婚事,最后却换给了程瑜墨,现在还要为了程瑜墨下半辈子的顺遂,让程瑜瑾陷入两难境地。
    说起来,程瑜瑾的运气当真不好。本来是天生祥瑞的双胞胎,可是出生后就被过继;豆蔻年华在雪山上救了人,订婚之后才被告知是霍长渊认错人了;好不容易折腾着退了婚,霍长渊如愿定了心爱之人,程瑜瑾也得到圣人亲口褒奖,眼看情况要好转,程瑜瑾趁着这股东风,说不定还能找到好夫婿,结果这个关节眼上,程老侯爷死了。
    程瑜墨能趁着热孝出嫁,可是程瑜瑾却势必要守足一年了。人们的忘性何其大,一年之后,皇帝赐下来的金绣具早被人遗忘干净了,而程瑜瑾却背负着退婚、年龄渐大、妹妹先于自己出嫁等等重担,再说一门好亲,谈何容易。
    而这其中,有不少后果,是程老夫人一手促成的。
    程瑜瑾还是低着头,她不肯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可是抖动的肩膀骗不了人。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大姑娘,你别哭了,你妹妹的事耽误不得,你是姐姐,多体谅体谅他们吧。”
    这些话程瑜瑾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你是姐姐,所以要让着弟弟妹妹;你是姐姐,所以弟弟妹妹犯了错,就是你的失职;你是姐姐,所以父母偏爱弟弟妹妹是理所应当,凡事先顾着小的也正常,你不能较真,不然就是不懂事。
    程瑜瑾心说,好啊,现在她真的不在乎了。她不稀罕父母的关注,也不在意亲人的疼爱,但是,她要更多的钱财好处。
    程瑜瑾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把,拿出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轻轻压在眼睛两侧拭泪。没想到这样一来眼泪越多了,程瑜瑾抬起脸,程老夫人和阮氏才看到程瑜瑾的眼睛通红,里面盈盈都是水光。
    程老夫人和阮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程瑜瑾一边擦着越来越多的眼泪,一边懂事地说:“我知道,我毕竟是长姐,要让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二妹的前途正好,我牺牲一些,成全二妹的美满婚姻,也不妨事。然而这虽是我们自家的事,但是毕竟讲究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出嫁,妹妹就在热孝里成婚,外面人难免会说道。依我看,不如我绞头发出家,把路给二妹腾出来,这样外人就不能说什么了。”
    阮氏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这是说什么!”
    程瑜瑾眼睛都不眨地接口道:“看来二婶是不满意了?也是,如果我做了姑子,恐怕别人会揣测是不是被人逼迫,对二妹名声不好。也是,二妹毕竟是要做侯夫人的人,怎么能有一个青灯古佛的姐姐呢?那有劳祖母赐我一根白绫,等祖父的七七过去,我挑一个清净的日子悄悄了结,不给大家添麻烦,好让二婶能安心送妹妹出嫁。”
    阮氏听到这些诛心之语,睫毛一动,泪珠便滚滚流下。她用帕子捂住脸,哽咽道:“你这个孩子这是说什么话!你和墨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刚生下的时候身体弱,大夫说恐怕养不活,我恨不得替你们去了。眼看将你们姐妹养到了出嫁的年纪,你却自己说些寻死觅活的话,你让我怎么活?你这是存心往我心里捅刀子啊!”
    阮氏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了出来,程瑜瑾听到跪下,默然不语地掉眼泪。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纤细的下巴几乎比衣裳都白,跪在地上衣袖堆叠,越发显得她纤细脆弱,一折就碎。程瑜瑾眼睛被水洗的晶亮,脸颊侧方两行清泪缓缓而落,晶莹剔透,安静无助。
    程瑜瑾不似阮氏那样情绪外放,可是她的声音刻意压抑着,听着反而更让人揪心:“那二婶到底要我如何?我落发为尼你不愿意,我以死成全你也不愿意,二婶还要我如何?”
    阮氏用帕子掩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瑜瑾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而落,明明没发出声音,却比阮氏声嘶力竭更让人心疼。程老夫人被这一大一小哭得心口憋闷,她实在受不了了,用力拍了下桌子,说道:“都行了,别哭了。”
    阮氏的声音由强转弱,而程瑜瑾依然稳稳跪在地上,时不时用帕子压压眼睛,输出稳定,后劲绵长。程老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嫁是大喜事,怎么就非要用一个换另一个?二姑娘那里拖不得,早早出门也好,大姑娘安安心心在家里待着守孝,等孝期结束后,再热热闹闹说亲挑婿。”
    用一句空话就想打发她,程瑜瑾可不吃这一套。程老夫人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但是一年后,谁知道她认不认。程瑜瑾眼角挂着泪,问道:“祖母,我被退婚是事实,二妹先于我嫁人也是事实,即便家里有心为我打算,可是一年后时过境迁,外面人不知道怎么传我呢。这种条件下,家里要如何给我说亲?与其到时候让长辈为难,不如我现在就自我了断,清清静静来,清清静静走,省得被人说三道四。”
    “浑说!”程老夫人沉着脸呵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家里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天大的事一家人商量,总有解决的法子,轻易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
    阮氏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吓住,低头诺诺道:“是,母亲教训的对。”
    程老夫人训完后,又和缓了脸色,说:“你祖父走的匆忙,他临死前特意给你们姐妹俩准备了嫁妆,想来他也盼着看到你们出嫁成人,结婚生子。可惜他终究没等到这一步,依我看,不如全了你们祖父最后一点心意。他走前病榻边都是自家人,外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干脆就说这是你祖父的遗命,长孙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和长孙无异,便留在家里承制守孝,而小孙女娇生惯养,就让她赶紧成婚,早日生出曾外孙来给老人家报喜。”
    阮氏哭声早不知不觉停了,程瑜瑾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她垂下的眼眸轻轻转了一圈,问:“可是,这个说法,外人信吗?”
    “等你祖父七七这天,我亲自和来客说。你祖父的遗言,我来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信别人,还不至于不信我。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点颜面总是有的。”
    程瑜瑾得了准信,终于满意,她不再往眼睛跟前按帕子,眼泪逐渐止了。天地亲君师,能压得过男女礼制的唯有更强势的等级压制,比如孝道,比如君臣。程瑜瑾被妹妹抢婚一定会被外人说道,而程瑜瑾这些年算不上低调,很多人被她压着,心里不知憋了多少怨气,一旦程瑜瑾落难,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扑上来踩一脚。到时候局面无法控制,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准有些黑心嘴长的便会瞎传,说是她身有隐疾,才会被靖勇侯府退婚。而宜春侯府知道内幕,放弃了让程瑜瑾嫁人的打算,故而直接让下面的妹妹出嫁了。
    真到了那时,程瑜瑾才是百口莫辩,再难翻盘。毕竟身有隐疾这种事,如何和旁人证明?而如果不是身有隐疾,为什么会被家族默认放弃?
    但是如果换成奉命守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孝之一字压下来,婚丧嫁娶、婚姻伦常全都得往后靠,而且程瑜瑾还是被程老侯爷亲口点名守孝。养在膝下,视同长孙,这份尊荣可非同小可。儿媳给公婆守了孝后便是三不出,即便犯了七出之条,丈夫也不能轻易休弃,可见守孝有多大重量。而长孙女按照长孙的仪制守孝,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体面。
    自古女眷不入祠堂,千年以来祭祀等事都是男子的天下,很少有女子位置。但是程瑜瑾却能跻身其一,还是比肩长孙。长孙是承嗣人,在家族传承中的地位比次子都高。程瑜瑾这份尊荣简直独一无二,连程敏这个女儿都不及。等守孝结束,仅凭这份功劳,程瑜瑾随随便便扔出去就能压得一票人说不出话。到时候,她在婚姻市场上又能加很重一项筹码。
    程瑜瑾十分满意,甚至比她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很多,而程老夫人亲自出面说,这就更好了。事半功倍,意外之喜,程瑜瑾对今日的收获满意至极。
    程瑜瑾不再哭,杜若见机,上前说:“姑娘,地上凉,您快起来说吧,不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慈心。”
    其他丫鬟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来扶着程瑜瑾起身。程瑜瑾半推半就地站起来,程老夫人见程瑜瑾脸都是白的,于心不忍,说:“给大姑娘搬个绣墩来,再端杯热茶。姑娘家不能受寒,她在地上跪了那么久,小心受凉。”
    程瑜瑾装模作样推辞了两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绣墩上。阮氏也哭了半天,此刻还站在一边。阮氏脸上的妆都冲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她看看哭了一场但仍然美丽典雅的程瑜瑾,再看看自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犯起别扭来。
    阮氏心说,她也哭了好半天,她也受不得寒,怎么老夫人给程瑜瑾上茶赐座,却不管她呢?
    程瑜瑾掀起杯盏,缓慢地喝热茶,程老夫人见众人情绪都平稳下来,说:“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几天后和众人说,就说这是老侯爷的遗愿,留大姑娘下来守孝,放二姑娘出去成亲。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和气,家里人心力齐了,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不被外人欺侮。要不然,别人还没怎么着,我们自己就成散沙了。”
    程老夫人想粉饰太平,程瑜瑾点头称是,就当听个热闹。程老夫人见儿媳和程瑜瑾都露出受教的模样,她以为自己的话有效,于是满意地继续说道:“守孝和成婚这件事就说定了,你们以后不许再胡乱猜忌。先前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也不许再提了。”
    程瑜瑾站起身,乖巧应道:“是。方才是孙女想岔了,幸亏祖母明理,及时点通了孙女,不然孙女就要酿下大错了。”
    说完程瑜瑾转向阮氏,郑重地行了个赔罪礼:“侄女刚才魔怔,言行有失,请二婶恕罪。还望二婶不要将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程瑜瑾又是请罪又是赔礼,能说的话都叫她说了,反倒显得阮氏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事明理。阮氏讪讪,说:“没什么,本来便是一家人,有心结说开了就没事了。”
    “二婶不怪罪我就好。”说完,程瑜瑾音容不变,轻飘飘接了一句话,“只不过有些容易产生误会的话,二婶还是不要说了。我的母亲是庆福郡主,父亲是程家大老爷,虽和二妹情同姐妹,但毕竟是隔房的堂姐妹,算不得亲生。我感谢二婶母疼我,但我的父母另有其人,一母同胞这种话,二婶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阮氏听了脸色一僵,喉咙哽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程瑜瑾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庆福不过是挂个名,府里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阮氏一直以此自居,可是程瑜瑾却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阮氏只是婶母。
    这仿佛在阮氏心里狠狠捅了一刀,比刚才程瑜瑾说要自我了断还诛心。阮氏脸色煞白,而程老夫人却很满意程瑜瑾的懂事,她赞赏地点点头,说:“大姑娘说得对,老二媳妇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嘴,以后可不能这样疏忽了。”
    阮氏嘴唇嚅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个干净。
    程瑜瑾这是,不认她吗?她明明是程瑜瑾的亲生母亲啊!
    第43章 养母
    阮氏面色煞白, 程老夫人隐含威胁地扫了她一眼,像是故意提醒一般,说:“做人做事最忌讳拎不清, 要是做错了, 被长辈训斥一顿,改过来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害人害己。老二家的,你明白吗?”
    阮氏听懂了程老夫人背后的提醒, 她当然明白,早在她生下双胞胎,却被老太太挑了健壮的一个送给大嫂的时候, 在她产后体虚, 想孩子想到忍不住哭的时候,在她偷偷去看程瑜瑾, 却被庆福郡主的嬷嬷冷言冷语讽刺的时候,阮氏就明白了这一点。程瑜瑾是她生的,却不属于她, 只有墨儿才是完完全全向着亲娘。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 墨儿慢慢会坐,会爬,会走路, 会说话, 阮氏的全部心神都被程瑜墨吸引,再难分出精力去想大女儿。之后又有了程恩慈、程恩悲两个儿子,阮氏就更顾不到程瑜瑾了。
    她只有在程老夫人这里请安的时候, 看到跟在庆福郡主身后的程瑜瑾,阮氏才会惊觉, 啊,原来程瑜瑾又长高了这么多。
    不知不觉间,这个姑娘已经长成阮氏完全不熟悉的模样,她乖巧懂事,不吵不闹,遇到了不懂的事,她会安静地瞪大眼睛看,和其他动辄哭闹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几个孩子渐渐长大,程瑜瑾甩开同龄人的距离也越发明显起来,阮氏时常听到程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程瑜瑾,而墨儿只能坐在一边听,眼神落寞。这副场景深深刺激到了阮氏,庆福郡主出身比她高,话语权比她大,难道连养出来的孩子,也要比她的好吗?
    阮氏对程瑜瑾的情感太过复杂,其中有怜惜,遗憾,悔恨,也有漠然,迁怒,和嫉妒。以至于阮氏一直不能很好地面对程瑜瑾被过继这桩事实,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在程瑜瑾面前提一嘴。阮氏想让程瑜瑾过得好,但是又怕程瑜瑾过得太好,超过了程瑜墨。更重要的是,程瑜瑾不该忘了亲爹亲娘,更不该和庆福那个女人相亲相爱。
    阮氏每次见到程瑜瑾,情感变化都微妙而复杂,但是她从来没想过,程瑜瑾会怨恨她,会不认她这个亲娘。要知道可是阮氏把程瑜瑾带来这个世上的,把她生下来是多大的恩情啊,程瑜瑾怎么能不孝顺?程瑜瑾就算是被别人养大的,也该一心牵挂着亲生父母,长大后认祖归宗,加倍回报父母兄弟,她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和亲生家庭不亲呢?
    阮氏被方才那番话震撼到了,程老夫人提醒她司空见惯,可是阮氏不敢相信程瑜瑾也是这样想的。她看向程瑜瑾,希望从程瑜瑾脸上看出些许为难、郁闷,可是没有,程瑜瑾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回应阮氏的打量。
    程老夫人察觉到阮氏的动作,眼睛眯了眯,再一次提醒:“老二家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程老夫人的语气已经很危险了,阮氏吓得缩回头,嗫嗫道:“是。”
    程老夫人被这个拎不清的儿媳妇气得肝疼,过继便是更改香火,无论礼法上还是感情上,程瑜瑾都是庆福郡主的亲生女儿了。偏偏阮氏贼心不死,时不时上前搅和一场。庆福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程瑜瑾,在阮氏的掺和下,更和程瑜瑾亲近不起来。
    程老夫人心想这样可不成,大儿媳身份尊贵,日后还会成为侯夫人,程老夫人下半辈子便是靠庆福郡主养老。程老夫人再心疼小儿子,也不会公然给大儿媳不痛快。
    这样一想,程老夫人更下定决心要敲打敲打阮氏了。她清了清嗓子,对底下的两个人说:“儿孙渐渐大了,父母再难帮上什么,如今老侯爷走了,想来我也快了。人生无常,任你穿戴再多金银珠宝,吃再多山珍海味,一到了下面,还不是万事皆空。年纪大了,对许多事就看得越淡,反而不如儿孙满堂,家和人兴。张嬷嬷,去取我压箱底的那个钿螺黑底红漆盒来。”
    张嬷嬷怔了一下,试探地问:“老夫人,您说您陪嫁的那个漆盒?这个漆盒已经跟了您三十多年了,您明明说过,日后要带着入土的。”
    “我知道。”程老夫人脸色冷漠,淡淡说道,“我一个枯枝老朽,带什么东西陪葬不一样,难得有水色好的玉镯,还是留给晚辈防身吧。”
    阮氏一听表情也变了,她知道程老夫人有一对极其贵重的玉镯,只有在过整寿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其他时候都牢牢收着。阮氏和庆福郡主都惦记了很久,听程老夫人的意思,这是要拿出来赏赐了?
    阮氏不由生出些期待,见者有份,程老夫人既然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就不可能不给她。再无论如何,阮氏身为儿媳,总比程瑜瑾这个孙女有体面。
    阮氏眼睁睁看着张嬷嬷从内室捧了一个黑底红雕漆盒出来,张嬷嬷每走近一步,阮氏的眼睛就亮上一分。等盒子送到程老夫人手上,程老夫人轻车熟路地打开盖子,阮氏的眼睛几乎要脱框而出,黏在上面了。
    不说里面的东西,光凭这个漆盒的工艺,就已经价值不菲。木盒打开,程老夫人将盒子翻过来放在桌子上,顿时玉光莹润,满堂生辉。原来漆盒里面铺了锦缎,上面放着一对玉镯,映在黑红漆盒上,简直水光盈漾。程瑜瑾见过不少玉,可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每一件都比不上眼前这对,程瑜瑾的眼中也生出欣赏。
    程老夫人特意亮出来让众人看个明白,她将底下人眼中的惊艳贪婪尽收眼底,然后才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这对镯子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压箱底宝贝,仅这一对镯子,比得过黄金千两。玉养人,金银却会害人。我本来打算将这对镯子留着,等入土时也能体面些。但是后面大姑娘和二姑娘这对姐妹花越长越俏丽,我看着心宽,便想,不如将这对玉镯传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吧,姐妹两一人一个,求个好兆头。”
    阮氏听到一半难掩激动,看她盯着玉镯的眼神,仿佛根本等不了程老夫人说完,恨不得立刻揣到自己怀里。然而程老夫人积威甚重,阮氏只能忍耐着欢喜,克制地等着程老夫人发话。
    程瑜瑾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预感,自己又要被程老夫人当令箭使唤了。果不其然,程老夫人说完要赐给姐妹二人,故意停顿了许久,才慢悠悠接话道:“可是底下奴才提醒我,玉镯本是一对,拆开了反而不吉利。我一想也是,本来想着事急从权,二姑娘出嫁在即,先把这对给了二姑娘,等大姑娘出嫁时再打一对一样的。可是今日的话却警醒了我,长辈最忌讳一碗水端不平,即便是好心,可是落在晚辈眼中,难免不会另生心思。大姑娘毕竟是长房嫡女,于身份,于序齿,都该是她先挑。而大姑娘懂事,爱护弟弟妹妹,尤其难得的是分得清内外,知道该孝敬谁。所有孩子里我最疼她,偏偏也是她最为不顺,婚事一波三折。我这个祖母垂垂老矣,再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钱财上多补贴你一些。”
    程老夫人说完,轻轻合住了盖子,说:“大姑娘,你来把东西拿走吧。玉镯娇贵,经不得磕碰,你回去收着的时候要小心些。”
    程瑜瑾心说果然,程老夫人总是这样,敲打人时不明说,总是用另一个人当筏子,一褒一贬,一捧一踩。这样一来,被敲打的人不会怨恨程老夫人,反而将恨意全转嫁到被夸奖的人身上。程瑜瑾因为身份年龄都合适,已经做了程老夫人好几年的专用人头。
    她叹了口气,心说这次阮氏估计要恨死她了,她就是想孝敬二房恐怕也不成了。程瑜瑾想法一闪念而过,她神情冷静,没有露出狂喜急切,而是朝阮氏看了一眼,推辞道:“祖母,我不能收,这与礼不合。”
    “什么不合。”程老夫人口气淡淡,“自家人没必要一板一眼地讲究礼法,我自己的陪嫁,想赏给宠爱的孙女,莫非也不成?”
    得,程瑜瑾是知道今日势必不能善了。反正阮氏的仇恨已经拉满,程瑜瑾替程老夫人当了恶人,那她才不会将到手的好处推出去。这对镯子恐怕是程老夫人嫁妆中最值钱的物件,价值连城的玉镯,不要白不要。
    程瑜瑾立刻为难地应下:“那孙女恭敬不如从命,暂时替祖母保管着。”
    阮氏从惊讶到不敢置信再到疯狂期待,最后却被当头一棒,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全进了程瑜瑾一人口袋。阮氏的落差可想而知,尤其是程老夫人还说,本来是打算给程瑜墨的。
    天底下最恨不过“本来”。
    阮氏离开程老夫人屋子时脸色铁青,程瑜瑾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搭在钿螺漆盒上的手指越发放松。程瑜瑾又在程老夫人屋里待了一会,听她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才终于得以脱身。
    程瑜瑾出来后暗暗松了口气,她解决了名声大事,还平白得了对价值不菲的上好玉镯,可是她心里一点都轻松不起来。程瑜瑾带着丫鬟走在环廊中,穿过一道月亮门时,猛不防被身后的人叫住。
    “大姑娘。”
    程瑜瑾步子顿了顿,眼中闪过暗芒,可是转瞬间她就调整好神情,意外又惊喜地回头,对着阮氏温柔地笑了笑:“二婶母,原来你还没走。”
    阮氏走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她的眼睛先是落到程瑜瑾怀中的漆盒上,定定看了片刻,才慢慢移到程瑜瑾脸上:“大姑娘倒是受老夫人看重,连老夫人打算百年后陪葬的玉镯,也能眉头都不皱地赐了你。”
    程瑜瑾笑着说:“哪里,我不过是替祖母暂时保管罢了。再说,祖母的妆奁丰厚,我不过得了一对玉镯,祖母剩下的东西,还不都是要留给几个弟弟的?”
    阮氏方才在里面听到程瑜瑾说要绞头发做姑子的时候还伤心欲绝,可是现在冷静下来,阮氏越想越不对劲。经过今日这一闹腾,程瑜瑾能安安心心守孝,还得了肩比长孙的尊荣,想必在她的名声上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这还不止,程瑜瑾竟然靠着程老夫人的怜惜,从老夫人手里套出了价值好几千两的玉镯。反观阮氏,除了被程老夫人敲打一顿,一无所获。
    得利者实在太明显了,明显的让阮氏忍不住想,这是不是,程瑜瑾的圈套呢?她示弱哭闹,寻死觅活,都是为了这一刻。甚至连阮氏,都成了她谋利的工具。
    阮氏目露怀疑,程瑜瑾暗暗叹气,但还要赶紧解决自己此刻的危机。她微微笑着,脸上全然是少女的信任率真,说道:“祖母可怜我,才对我多方照顾。可是我现在婚事都没定,未来还不知在何方,全是仰仗了祖母和弟弟,才能有我今日啊。”
    说完,程瑜瑾非常无意地说道:“我们终究是孙女,就算长辈再怜惜,也不过是从一箱子里拿一件出来,哪能越过正经孙子去。祖母最是公道,身后之物必然是要平分的,婶母有两个儿子,这一点上已经占多了。再说,婶母可不要忘了,二妹是要做侯夫人的人啊。靖勇侯得圣上赏识,前途无量,二妹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婶母命好,日后指不定要享多少儿孙福,怎么能看得上我手里这点蚊蝇小肉。”
    阮氏被说的心动了,对啊,程老夫人是怜惜程瑜瑾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才想多给她些银钱傍身,但是说白了不过些死物。程瑜瑾卖又卖不出去,日后也没有夫君挣体面,她拿的再多,也不过是坐吃山空。
    程瑜瑾现在全副身家加起来,恐怕也不过三四千两。这些钱,光靖勇侯府一个月的流水就不止。阮氏暗笑自己魔怔了,竟然和程瑜瑾争长短。程瑜墨一嫁过去就是侯夫人,日后要主持中馈料理祖产,三千两在程瑜墨眼里连个水花都不值。用一副镯子,换程瑜墨顺顺畅畅出嫁,早日诞下靖勇侯府嫡长子,当然是大值特值的。
    程瑜瑾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可是眼睛一直在注意阮氏的细微表情。眼看阮氏被她安抚住,暂时放下了怀疑,程瑜瑾肩膀微微放松,内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闷声发大财才是长久之道,程瑜瑾如今羽翼未丰,她实在不想被别人惦记着,影响她日后生财。好在,一个阮氏并不难对付。
    程瑜瑾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日后她务必要低调了。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瞒不住,但是程瑜瑾希望,这一天能推迟多久,就推迟多久。
    阮氏心情舒坦了,眼角眉梢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阮氏猜忌劲过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来质问亲生女儿,还隐含威逼。阮氏顿时生出些羞愧,她心中有鬼,说话就故意往热络靠:“大姑娘,关心则乱,我也是为了你好,口气才急了些。你不会误会吧?”
    程瑜瑾含着笑,就那样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轻轻笑道:“不会。”
    阮氏松了口气,但是对着程瑜瑾清澈的眼神,又莫名不敢抬头。她顾左右而言他,掩耳盗铃般问:“那你,还认我这个亲娘吗?你应当知道,谁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吧。”
    说完,阮氏投来视线,殷殷看着程瑜瑾:“可怜你才出生没几天就离了娘,你被抱走的时候,才这么大。没想到一眨眼,你都要议亲了。当年你被抱走,我哭了好几天,几乎把眼睛哭瞎。这件事成了我终生过不去的心坎,每每想起就心绞痛。瑜瑾,你能唤我一声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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