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先生神色怅然,仿佛往事又重现一般,说:“然后啊……他被别人赏识,上了战场。”
    越宁的心揪了起来。
    大梦先生忽地垂首苦笑,说:“若非我树大招风,他也不至于被人算计。”
    “推举他的人心怀不轨?”越宁脱口而出。
    大梦先生点点头,黯然道:“那人有意捧他,故意叫他冲锋陷阵,想要他性命来逼疯我。”
    “所以他……?”越宁悲戚。
    大梦先生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道:“他不是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仗,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真在绝处寻得生路,打了一场举世闻名的仗。”
    “啊,荆州之战!”仇徒忽然明悟。
    大梦先生不禁看了仇徒一眼,点点头,“难得有人记得。”
    仇徒立显露谦虚之色,说:“这是近百年来以寡胜多第一仗,为将之人无人不知。”
    越宁还在想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荆州之战”的记载,听闻仇徒如此说,她立即瞪大眼睛,看向大梦先生,惊道:“师父,难道,你的孩子是那个少年将戚武?”
    大梦一愣,他刻意隐晦地只说事不提人,就是不想叫越宁猜出什么来,却没想到她竟知道自己那孩儿戚武与西夏名将的荆州之战。
    其实这也不怪他,因为荆州之战编入兵书也是近十年的事,他却没看过,只以为世人把那轰动一时的战役随着武儿的尸体一并埋入黄土。
    既然越宁已经知晓,他便不再遮掩,以恐越宁胡思乱想,追究到那些与她无益的往事,便坦然点点头,说:“不错,戚武就是为师唯一的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你应该叫一声叔伯的。”
    “叔伯……这么说,师父你是鼎鼎大名的大齐国父了?”越宁惊诧道。谁人不知戚武之父就是大齐国父,那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戚重柯?传言但凡他出手的战役,没有不赢的道理。她从前读书读到此处时还为戚姓出过这样厉害的人而骄傲呢。她却万万想不到那叱咤风云的人物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严慈并济的师父。
    大梦先生摆摆手,“大齐国父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大梦先生。”
    越宁肃然起敬,“师父……”
    大梦先生关爱地望着她,却仿佛目光穿过她,看到更久远的地方,说:“戚武死的时候,还没有你大。”
    须臾,仇徒脑海中忆起许多事,有书上的记事,有车将军深陷回忆的目光,有军中传闻,一幕幕,一件件最后汇成一个可怕的事实。
    仇徒连忙问:“先生,传闻,齐国名将戚武死于战后瘟疫,莫非是……”
    越宁瞳孔骤缩,看向大梦。
    大梦先生嘴巴瘪成一个长长的形状,眼中荡起水花,最后绽开一个无可奈何地笑,“是鼠疫。”
    仇徒和越宁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
    “那些小人见他不但未死,还凯旋而归,名震天下,便设计莫须有罪名将他抓起,施万鼠啃噬之刑。”虽然事情已过去四十余年,大梦先生讲到此处,还是难掩心中愤怒,双拳紧握,目眦俱裂。
    越宁不自觉地身子一颤,仇徒将她肩头拦住。
    “我儿意坚,逃出魔爪,奈何鼠疫缠身,病痛难忍,难能返家。”大梦先生摇摇头,“那时因为他,军中疫症蔓延,死伤无数,只是那时我不知缘起,只因身为将领,便和司医广寻天下良方,最后齐地一个游世神医制出救治之方,解了军中之难,我这才发现我儿戚武失踪之事,四十日,整整四十日,我竟然毫无意识!实在枉为人父!”
    “师父……”
    大梦先生却摆摆手,仿佛不愿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走出来,“我还记得发现他尸体的那天,风雷俱震,好像苍天怒叱我弃他于斯,大雨倾盆,好像苍天为他挽歌。他在石壁上一道一道的划着血痕,廿八天,他坚持了廿八天,却还是在那山洞里,一个人,孤独、绝望的死去。没能等到我接他回家。他娘也因为怨我,自尽了。”
    大梦先生闭上了眼睛,嘴里、心里,全溢满了苦涩。他不得不亲自烧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的尸体,把他一个人永世的弃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山洞里。他还记得妻子是如何哭瞎了双眼,如何吊死在房梁上,死也不肯闭目,怨自己嫁给他,把孩子生在阴险的皇城里,难逃英年早逝的命运。
    “师父。”越宁心里难过。
    大梦先生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说:“师父说这些,不是叫你一并难过。而是为了告诉你,这人生啊,总有几件叫你每每想起,都如割心般难受的事。师父不会像旁人那样劝你放下,劝你看开点,因为那都是旁人的心愿。
    他们不愿意看见别人总是难过,却不都是出于好心,而是厌烦同情。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直忍受另一个人的悲伤,因为他没经历过,就不能无时无刻地理解。宁儿,子虚,这些事,你们不能忘,因为那是你们的孩子,除了你们,没有人可以记得他来过。”
    “师父。”越宁哽咽着。从小产以来,没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仇徒在一旁默默作拜。
    大梦先生看着越宁,说:“宁儿,你的痛,师父明白,子虚也明白。”
    最后这话说得重,越宁不禁抬起眸子看着大梦先生,因为话里有话。
    大梦先生温柔地看着她,又看看仇徒,仇徒的目光却投去一边。
    “世人只道丧子为女子至痛,却不知道对男子来说,也如穿心之箭,痛彻心扉啊。”大梦先生感同身受地戳着自己的心窝。
    越宁眸中闪动,看向仇徒,仇徒却因这一望,愣在那里。这些日子,越宁都没有如此单纯又认真地看过自己。他不敢提孩子的事,怕越宁难过,更怕越宁不知道自己明白她的难过会觉得孤独。他也不敢提自己的心情,怕越宁会以为自己是刻意附议。
    而越宁这一望,瞧见仇徒形容憔悴,眼底隐藏的悲伤和不忍,她其实早就看见了吧,却故意不去想那些会勾起自己痛苦的东西。她生生地剥夺了仇徒为丧子之痛哀苦的权利。
    但她此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梦先生道:“别让这事成为你们夫妻之间的嫌隙。好好谈谈吧。”
    说罢,大梦先生就拍拍仇徒的肩膀,离开了。
    屋中只余下夫妻二人,越宁看着消瘦苍凉的仇徒,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我…”仇徒见她眼眶通红,想说些安慰之语,却一时没了言辞。
    “相公。”越宁扑在他怀里,“对不起,那是我们的孩子。”
    一句“我们的孩子”,仇徒的眼底瞬间酸涩,紧紧搂住越宁。
    等仇愆将药配回来,大梦先生就叫越宁去煮饭,叫仇愆去帮手,自己独自帮仇徒处理伤口。
    仇徒见大梦先生有意支走旁人,知晓先生必然有话要说,便道:“先生,您是否有话要与仇徒说?”
    大梦先生认真地包扎着伤口,说:“边关事讲与我听。”
    仇徒一怔,知道大梦先生这是要指教他,能得到千古名将的指点,机不可失,便在脑中整理了思路,将征战前前后后的事讲了个明白。从鹤崇山脉小部队轻骑先行,袭营关改道蒹葭关,偷入塔格山地掌握洛文旧部,故作伤势启用越宁夺取代越坡,再到龙首关蒙勒私攻洛文部再起战事,自己顺势而为攻打风雷部试探敌心,以期休战,却迎来八部合击,损失蒙勒,自己亦深陷阴谋被逼入荒原。
    等他说完,大梦先生也包扎好了伤口,看着他,平静道:“你用兵善奇、好险,如同豪赌,虽屡屡押对,出奇制胜,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比如你攻打风雷这一招,就赌错了。”
    仇徒眼帘低垂,没有说话。他是赌错了,可他也留了后招,并不以为是输在这里。
    “虽说你算好退路,锦囊妙计用之不竭,可你唯独没有算到人心,更没有想到人心。”
    仇徒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见大梦先生目光沉静如水,是真心教自己,一时折服于先生的胸襟,便调整心态,虚心受教。
    大梦先生娓娓道:“你对蒙勒说,若风雷无应,必是决心死战,则退兵挞跶部,借道回龙首。另一方面你又早布棋局,联络洛文部,以破八部联合之局。每一步都能看出来你的将才。”
    仇徒虽没说话,却也对这夸赞自己的言语很受用。
    大梦先生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你是否觉得自己很厉害?如果不是雷邦那一箭的构陷,你有十足的把握能平定边关之乱?”
    仇徒不置可否,心里却没否认。
    大梦先生笑笑,说:“你这个年纪为帅,用兵心思至此已是罕见,足见天赋。可惜,”大梦先生神色一变。
    仇徒正听得高兴,闻言,不禁抬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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