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天宝和莼之都睡得不够,但天一亮,莼之便起身整理房间了。他自幼锦衣玉食,极爱干净整洁,遭逢变故后,学会了亲自动手,一切也要干干净净。倒是天宝,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生活得粗糙,虽然是他手脚勤快,毕竟不如莼之讲究。于是莼之通常在整理完自己的床后,帮他把床铺再拉扯一下。久了,天宝都惯了,有时被子也不叠,直接就让莼之整。
    过了一会,哑叔送来两身灰色衣服,有点大,莼之见款式和哑叔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心中有点不舒服。
    天宝却完全没有反应,还挺高兴:“赶集还有新衣服穿!”
    莼之边擦桌子边冷冷说:“给你一身家奴的衣服也这么高兴。”
    天宝看他脸色不好,不再说话。眼睛余光瞟到哑叔,觉得他被莼之的那句家奴说得有点不高兴,过去拥着哑叔的肩膀:“我喜欢。我觉得哑叔穿灰色挺帅啊。”
    那哑叔满面皱纹,每一条都刻着“愁苦”二字,和帅字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知道天宝故意逗自己开心。笑笑走了。
    两人换好衣服,见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拉车的是天宝骑过的黑马和另一匹白马。
    黑马见了天宝,咧嘴一笑,天宝上次骑它吃过苦头,此时见它得意,心里嘀咕,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摸了摸它额上的白毛。
    两人一掀帘子,见婉如也穿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衣服,心中疑惑。
    婉如笑道:“所有参加花涧集的人,都要穿这身衣服,因为市集上什么人都有,主办的花家为了维持三天的正常和平交易,要求参加者都身着不显露身份的衣裳。穿上这身衣服,意味着同意遵守花涧集的规矩。”
    莼之这才明白白家并没有把自己当下人的意思,面上微热。天宝瞧着他,轻轻一笑。
    那马车十分奇特,十分狭长,不过三尺宽,却有丈半长。里面摆着几个长形箱子充作座位,箱子和箱子之间距离很近,刚好放脚,几个人进了马车面对面坐着。哑叔的驾车技术很好,坐在车里看不到外面风景,但能感觉速度很快,瞬间出了鹊庄。天宝听到呼呼风声,掀开窗上的帘子往外一看,原来马车走在山路上,一边是悬崖,另一边是万丈深渊。而哑叔还一边赶车,一边不时从腰间取下葫芦喝上一口,吓得忙闭上眼睛放下帘子。
    “白,白夫人,哑叔喝醉了能赶车吗?”
    杜婉如神态自若:“能。”敲敲对面的箱子:“白阿卉,里面闷不闷?”
    就听到阿卉格格的笑声:“谁坐在我上面?让一让,让我出来。”
    莼之听到声音是从自己身下的箱子里传来的,吓得忙站起来,阿卉果然打开箱盖跳了出来,小松鼠马立正趴在她肩上。
    阿卉腻到杜婉如身边:“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车上?”
    婉如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你每年都吵着去,你爹每次都不同意,独独今年你没大吵,早上又没起床,我就知道你打主意要混进车里了。”
    阿卉吐吐舌头,在母亲身边坐好:“我爹实在太小气了,生怕我花钱,我又不是姐姐,才不会乱花钱呢。”掀开帘子让松鼠看:“马立,很高是不是,你怕不怕?”
    那松鼠又被穿了一身灰色的小衣服,十分搞笑。
    婉如道:“这么大的丫头了还这么贪玩。你去看看热闹可以,不要惹祸。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知道啦。规矩我记得非常清楚。要不我来告诉天宝哥哥和莼之哥哥吧。”
    婉如拍拍她的头:“好了好了,还是我来说吧。”转向天宝和莼之:“花涧集是一个集市,每年举行一次,每次三天。由陌上花家主持,已延续三百年。交易的货品不是寻常人间能见到的东西,在这三天,人、妖、魔三界无论有何恩怨,都要放下,各取所需,等价交换。若有需要仲裁之事或争斗,花家会出面解决。”
    莼之忍不住问道:“那花家的功夫是天下无敌的啰?”
    婉如摇摇头:“不,花家不靠功夫。”
    “那,那如何解决争端?”
    阿卉嘴快:“花家靠的是祖传神弓。若有争斗,只要祭出神弓,神弓自会将失德之人射得灰飞烟灭。”
    天宝惊道:“这么厉害?”
    莼之心想若这神弓放到人间,人间就不会有坏人了:“真希望有机会见识神弓的神奇力量。”
    几个人说些闲话,阿卉十分兴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娘,你在花涧集上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墓地。”
    “墓地?哪的墓地?”
    “那时我年纪还小,你外公带我去花涧集买剑,就看见有人围着一个摊子,说是有人卖墓地。挤上前一看,摊子上摆了一个斗大的桔子。”
    “桔子?”
    “卖东西的人指着那桔子说,那就是他卖的墓地。要价百万金。”婉如摇摇头:“很多人围着看,但并没有人买,也没有人肯以家传绝学更换。”
    莼之默默听着:原来还可以以功夫换商品。
    “后来呢?”
    “后来听说,那人卖给了陌上林家。林家并没有付百万金,而是以交换的方式,换了那个大桔子。”
    天宝听得直咂舌。
    阿卉托着腮:“桔子为什么是墓地?林家用什么东西换了那桔子?”
    杜婉如道:“我也不知道。”
    莼之默默想了一会,说:“前朝宰相牛僧孺曾著《幽怪录》,里面说了一个巴邛人的故事,说他家里有个桔园。有棵老桔树上长了两个大桔子,剖开后,看到每个桔子里面都有两个鬓眉皤然、肌体红润的老叟相对而坐,正在下象戏,也这是后世称象戏为‘桔中戏’的原因。后来,其中一个老翁说饿了,要吃点龙干肉,从袖子里抽出一根形状象龙的草,一块一块割着吃,那草还边割边长,吃完后,老翁含了一口水喷那草根,草根随即化为蛟龙,四个老翁乘坐在上面,蛟龙脚生风云,腾空而起,上天去了。”
    婉如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桔子……”
    莼之点点头。
    阿卉兴奋不已:“和修仙有关!如果是墓地,那是说,人死了放进去,可以尸解成仙?可是桔子这么小,要怎么把人放进去?”
    莼之问道:“那林家买了这桔子后如何了?”
    杜婉如摇头:“不知道。林家一向神秘,极少行走江湖,买了那桔子后,这么多年,真的没有他家的消息了。”
    莼之道:“或许真的都修炼成仙了,或许和他们被换走那样东西有关。”
    阿卉突然跳起来,抱住莼之的手臂摇了一摇:“莼之哥哥,你真聪明。”
    莼之闹了个红脸。天宝见这情形,面上微笑,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心道莼之读书多,果然比自己更讨人喜欢,不由自主想到,若是阿妍喜欢上他就糟了。
    婉如轻轻在阿卉头上一敲:“女孩子家,这象什么样子!”
    阿卉吐吐舌头。缠着莼之:“莼之哥哥,你还看过什么有意思的书?”
    莼之道:“我自幼被父亲和外公寄以厚望,别人家都是请一个先生,至多加一个武术教头,可我有四个。其中一个先生很有趣,他喜欢读这些杂书,房中都是。我便也读得很杂。”莼之想起过去的时光来,心底又是一阵绞痛。扭了脸去看窗外,掩盖面色。
    天宝听他这样说,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被父亲责打,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还是在村里一个落魄秀才家帮工,他断断续续教的。心中五味陈杂,一阵心酸,低头去逗小松鼠。
    婉如见二人脸色,岔开话题:“一会在花涧集上,你们可以去逛逛,我接到玉瑶阿姨了再一起回去。”
    阿卉又跳起来,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娘,你真好。给我点银子吧。”
    婉如嗔怪地说:“你这小丫头。”从怀中取出三封银子,递给三个孩子:“青玄青云,你们也带点银子,看到喜欢的小玩意儿,也可以买回来玩。但有一条,魅影族的东西不能买。”
    天宝问道:“魅影族?是上次在后山挡的那些?”
    阿卉直摇头:“他们好可怕,无影无形,穿上衣服后,只有衣服在走!”
    天宝道:“那不是鬼么!”
    “不是鬼,鬼是只有中元节才能出来,也见不得阳光。魅影怪是魔族最重要的武器,魔王以上古神兽的血和人、妖、鬼心中怨气炼成,虽然他们怕火和龙,但他们无色无形,射不中打不着,很难对付。”
    正说着,马车突然一颠,两匹拉车的马齐声嘶鸣,阿卉揭开帘子一看,尖叫道:“娘!”
    婉如望了一眼车外,面色大变,跳出车去,铮地拔出剑来。
    天宝和莼之也跟着下了车,一望之下,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莼之更是差点叫出声来:在马车的前方,一辆金光灿灿的马车在半空中飘浮着,八件灰色衣服也飘在空中,显然就是婉如说的魅影怪。他们身上套着缰绳,承担了拉马车的工作,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灰衣的小男孩,正是前几日假扮华阳真人,想把阿卉抢走的魔族小男孩。他的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小狐狸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它眼睛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莼之,眼中滚出泪珠儿来。
    莼之失声叫道:“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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