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出殿外。
    冯旦还在门外,见我出来,忙上前问:“姊姊,大王如何?”
    我说:“如何尚未知。我且问你一事,秦王在得疫病之前,可曾身体不适?”
    冯旦一愣,忙道:“确曾不适,他先是得了一场风寒,稍好后不久,便得了这疫病。”
    我颔首,又询问了秦王得风寒时的症状和用药,让他将秦王近来服药的药方都取来。
    再回到秦王榻前,才坐下,我忽而瞥见榻旁的案上,放着些文书。
    拿起来看看,只见都是□□里的政务军情,边上,摆着一本书,倒扣着,似乎才看过不久。
    拿起来瞥了瞥书名,定海伏魔录……
    这时,一个服侍的人拿着药方走了进来。
    我向他问道:“这些文书,都是秦王看的?”
    “正是。”他说,“大王清醒之时,便要看书,我等拦也拦不住。”
    我毫不觉得意外,把书放下,看药方。
    云氏祖传的无名书里有医部,祖父也通晓医术,当年教过我不少。俗话说百病成医,从自己得过的病开始钻研,入门最快,所以祖父当年也是从治疫病开始教我的。我对皇帝说的是实话,世间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所以也不会有完全一样治病方子。故而祖父为我治疫病的方子,与我给公子治疫病的房子,其实有些差别。
    我又仔细向服侍的二人询问了一番秦王的病况,每日的病情变化,睡多久清醒多久,以及何时用药何时用食。而后,提笔重新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他们。
    待得事情都做完,我终于闲了下来。
    看看秦王,他还在睡。得这病的感觉甚为难受,眉头微微蹙着。
    侍从颇是尽心,将他额头上的巾子取下来,重新浸在凉水里洗了,再敷回去。公子的担心乃是多余,有这两人伺候着,秦王根本不须我来喂食擦身。
    我自乐得清闲,看向案上的那本什么定海伏魔录,不禁有些心痒。
    才伸手去拿,榻上忽而传来了一阵猛咳,我看去,正正遇到秦王睁开眼睛。
    黝黑深沉,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格外慑人。
    第289章 治病(上)
    我蓦地被吓了一跳, 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把手抽回来。
    “你……”他又咳了两声,声音低哑, “你来了。”
    我应了声,道:“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何……”他神色倒是平静, 语速稍慢, 似在努力地把话讲清楚, “不过有些晕罢了。”
    说着,他示意要起身, 侍从连忙将他扶起,给他披上一件裘袍,又将隐枕垫在他的身后。
    当真不如何,就不会那般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将我撵来辽东。
    我说:“大王正在发烧,故而眩晕。不宜起身,当多睡才是。”
    “从昨夜里便一直睡……”秦王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又咳了两声, 沙着嗓子道, “再睡下去,孤与死人何异……”
    要死了还装觉悟高深。我心里嗤一声。
    “孤这病……你看过了?”他接着问道。
    “如何?”
    我说:“殿下本因风寒体弱, 故这疫病也来得甚凶猛。”
    “可治么?”
    我说:“我不敢断言,不过殿下若每日按时歇息服药,想来……”
    “八日前……圣上在扬州临朝……”秦王打断我的话,“此事很快便会传遍天下。”
    他会知道这些,自是有人在扬州给他飞鸽传书, 我一点也不奇怪。
    “恭喜殿下升任大司马大将军。”我说。
    秦王却似对这个毫不在意,接着道:“最晚一个月之后,孤便要南征……在那之前,你务必将孤治好。”
    我:“……”
    “殿下可当真拿我当神医。”我冷笑。
    “你不是能为人挡灾么?”秦王道,“……又能治病又能挡灾……神医也不及你。”
    都要死了还这么有精神挖苦我。
    我反唇相讥:“殿下莫忘了,我挡灾乃是要凭八字,命数相合才可挡灾。否则万一相克,殿下堂堂一代英主,岂非可惜。”
    秦王瞥了瞥我:“是么,以孤所见,你这命数与孤合得很……否则孤怎会得了个大司马大将军。”
    我才不信他真的算过,对于我那些怪力乱神的传闻,他从来不信。
    “那可难说。”我说,“若我就是治不好呢?”
    我以为他会拿那三张帛书,或者我和公子日后的安稳日子来威胁我。不料,他看着我,没有急于回答,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孤在辽东备下了一处大墓,主室棺椁可容两人。”他闷咳两声,缓缓道,“……若治不好,你就陪孤躺进去。”
    我一愣。
    啧啧。
    这威胁倒是新鲜。
    这是接生要包生儿子,治病要包百病消。
    怪不得他把扬州让得那般大方,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不过我当然知道他也就只能说说狠话,斗嘴我是从不会示弱的。正当我想开口顶回去,秦王突然咳嗽起来,侧向一边捂着嘴,声音闷钝,身体蜷了起来。
    侍从忙上前扶着他,给他拍背。
    “殿下如今虚弱,万不可说这么多话。”他劝道。
    秦王咳了好一会,苍白的脸上反而泛起些微血色,目带水光,竟是我见犹怜。平复下来之后,他喝一点水,重新靠在隐枕上,抬抬手,让侍从退下。
    片刻,他又看向我。
    我识趣地闭嘴。
    内室里只剩下了我和他,安静得只剩下秦王微喘的呼吸。
    莫名的,我有些坐不住。
    “我去看看那药熬得如何了。”说罢,我站起身来,也不等他应允,自往外走去。
    秦王喜欢张扬,每次去雒阳或者需要出现在百姓面前的时候,他总是大张旗鼓,仪仗浩浩荡荡,仿佛生怕有谁看不到。
    不过那都是用来唬人的,真正有事的时候,他就像一只潜行捕猎的猫,神不知鬼不觉。便如上回在雒阳救皇帝和太后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和公子面前,如同鬼魅。
    此番,与上回一样低调收敛。
    秦王的侍从,包括裴焕、冯旦、卫士和两个随身服侍之人,总共不过三十多人,在偌大的宫室中撒开,可谓寥寥无几。
    裴焕负责宫外防务,宫内总管所有事情的,是冯旦。
    他自从看到我,便似看到了救星似的,对我有求必应,还拉着我大吐苦水。
    “殿下为人,姊姊也知晓,要强得很。”他说,“此处毕竟远离居庸,谢长史本想将王府中的内侍都派来,再加派千人精锐护送,将这离宫方圆十里都驻守起来。可大王说人越多行动越是不便,会生出无谓的拖延。且这般大动静,必引人注目,反而容易声张出去。最后商议之下,他执意就带这么些人,谢长史也无法,只好听他的。”
    我说:“他这般想也不无道理。既是赶着治病,自当轻便为上,顾虑太多反倒误事。”
    冯旦叹口气:“我也知晓此理,只是大王只让我一个近侍跟来,实在教我惶恐。自从上路,我每日战战兢兢,吃不下睡不着。大王若是在我服侍之时有个三长两短,我岂非成了天下的罪人,无颜回居庸,唯有以死谢罪。”
    我想,秦王的笼络手段果真不错,无论是裴焕还是冯旦,这些手下人竟都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关乎天下福祉。
    我安慰道:“你就是心思太多,自寻烦恼。”
    冯旦道:“我现在亦是此想。”说罢,他望着我,满面期许,“霓生姊姊,如今有了你,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笑了笑:“就是。”
    冯旦高兴之下,又领着我去看了秦王乘的马车,我试了试,果然极好。秦王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只是与别的王侯贵人们不同,他看重的地方并非奢华金贵的饰物,而在于舒适。故而不懂的人总会夸他简朴。
    如今再看这马车,显然比我从前随他乘过的那些更好。除了轮毂车轴加了防震的物件,车内也颇为讲究,一层一层地交错垫着厚厚的毛毯、裘皮和绵褥,力保不至于在路上把秦王颠坏了。
    “姊姊。”冯旦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说,大王的病会好吧?”
    他能问出这话,显然还算清醒。
    我拍拍他肩头,道:“放心吧,秦王命硬,这点病不会有事。”
    万一有事,秦王的人也不会放过我,我可以陪着冯旦一起以死谢罪。
    我十分认真地遵守了对公子许下的诺言,只管给秦王开药把脉,其余喂药擦身之类的服侍之事一概不做。
    秦王病得确实重,见面时的那番斗嘴,此后再也没有过。他服了新药之后,就一直昏睡。
    当日的下午,他发了一身汗,烧热退却。
    众人都高兴得很,冯旦几乎要哭了出来。
    可是不料,晚上再服药之后,他又发起了高烧,比先前还重。
    众人如同挨了晴天霹雳,慌了手脚。
    “霓生姊,”冯旦着急道,“大王先前明明好了些,怎会如此?”
    这情况,我从前为公子治病时也见过,自比他镇定许多。
    “这疫病凶猛,反复乃属寻常。”我说,“待他安静睡一夜,我等小心伺候便是。”
    冯旦也别无他法,只得应下。
    当晚,我和两个侍从守在殿内,外面灯火通明,时而有人影走动。我知道那是冯旦和一众侍卫皆不敢走开,守在外面等消息。
    说实话,我心里也没什么底。
    我虽然把所知所学都用上了,但这世间本没有绝对之事,扁鹊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是我。
    秦王为了治病算是尽了力,我也尽了力,接下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根据他的病情,又将药方调整了一点,让侍从给他喂进去。而后,便看着侍从们不断地给他更换额头上的巾帕,为他擦拭身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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