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启礼》所言:“天子着青衣。”导致祁和那个时代有个类似于“只有皇帝才爱绿帽子”的笑话,但是当他真正见到穿着这一身的女天子后,祁和只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贵气。青色与银色交织, 左右绣日月星辰,上下拓金木水火, 搭配十二旒的冕冠, 她便是这天下的王。
    女天子是温柔的,也是善解人意的, 甚至带着一丝与常人无异的亲切。在注意到祁和的目光一直随着她搭垂在两肩的山河带摆动后,她直接笑着抱过小小的祁和,把带子的一角塞到了他的手里,任由他把玩。
    “陛下……”
    “这怎么可以……”
    姜老夫人与祁夫人齐声惊呼。
    只有女天子笑着摆了摆手, 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太紧张了,我又不是要把我的帽子给他。”
    大启迷信“大人戴高帽”, 官位越大的人,便会戴越高的帽子。天子无疑是这个天下最大的官,她有一顶看上去就让人替她的脖颈和额头心疼的高帽子。帽子的两边缀着的便是被称为山河带的玄色系带,稍微用力一拽,总会给人危危险险的感觉。
    人人都很想要得到这顶高帽子,无所谓它看上去有多么不舒服。
    祁和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女天子很喜欢说笑话,无论是多冷的玩笑,她身后总有宫女、内侍配合地哈哈大笑。哪怕是与女天子亲密如斯的姜嘉婉,也会跟着笑两句,不是畏惧于天子威严,只是希望天子能够真正地开心。
    唯有姜老夫人会无奈又宠溺地道一句:“陛下……”
    她们没有办法帮她摆脱囚禁了她一辈子的枷锁,至少她们可以想办法让她稍微不那么难受一点。
    女天子也明显很爱她的家人,因为这是她仅有的了。第一次见到仅有三岁的祁和,她就不仅给予了无数的赏赐,还一直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宛如他是她唯一的珍宝。
    “终于又见面了啊。”她这样对他说。
    祁和当时就应该问,咱们以前见过吗?我这是第一次入京啊。但,很可惜,他当时被其他事情所困扰,没能深思。
    祁和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对于这样坐在一个陌生女性的怀里,特别对方还是一国之主的情况下,感觉十分不适。他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算合适,生怕冒犯到了天子。最后只能不断地自我催眠,他就是一个莫得知觉的木偶,随便天子摆弄。把山河带塞到他手里,他就抓着带子,再没有其他动作。
    其他人看着三头身的祁小和,宛如石化在了天子的怀里,都情不自禁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在没有比小孩子非要假装成熟大人更可爱的了。
    祁和慢了一拍,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就也跟着笑了笑,但那个时候大家已经笑完了。
    “噗。”女天子终于也忍俊不禁,抱着祁和就想一顿亲,怎么能这么可爱啊。但祁和却像是一只哪怕被主人架着双臂,也要使劲儿左右摆头拒绝被亲的小奶猫,用生动的表情诠释了什么叫“你要是真敢亲,我就敢生无可恋给你看”。
    天子问他:“阿和开心吗?”
    祁和点点头,双眼直勾勾地仰望着天子,实话实说:“特别开心。”
    在现代,祁和是个没有父母缘的孤儿,回到古代终于有了如此喜欢他的家人,他当然开心。无论是严肃正经的爹,还是温柔小意的娘,在祁和看来都像是做梦一样。哪怕是总对他百般看不顺眼的大哥,在祁和看来都是很好逗弄的小傲娇。眼前的一切,就是他的梦寐以求。
    “啊,只喜欢爹娘吗?”女天子假装伤心,可怜兮兮地看着祁和,“不喜欢毑母与姨母?”
    明知道这是华夏上下几千年传统的哄小孩套路,但祁和还是努力地解释了一下:“也喜欢毑母,喜欢姨母。”
    当时的祁和,没怎么好好学过大启这段的历史,只知道自己未来约莫会成为宛丘四公子之一的涂山君,却对他的人生履历不甚清楚。但反正这样娘们唧唧的花瓶大概都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子生活,学会诗词,锻炼骑射,然后在某个历史的瞬间,依靠他当天子的姨母,得到封地、食邑与爵位。
    乌拉拉,公子和就这样诞生啦。
    一直到被母亲送到外祖家时,祁和都还这样坚信不疑。他在送阿娘离开雍畿时,与她碰着头说小话:“阿娘要早点回来哦,我们再一起去看姨母,带着妹妹。”
    “好。”娘这样对他保证。
    然后,祁和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一夜之间,祁家上下一百来口惨遭血洗,据说死不瞑目的血腥气,萦绕整个江左城三日都没能消去。而仅剩的兄长也因为迷信这一切都是祁和克的而与他彻底决裂,祁和不得不在外祖家过起了人人都用“好可怜啊”的眼神看着他的生活。
    祁和终于明白了,哪怕是历史闻名的公子和,他的生活也不都是鲜花与钻石、一片坦途。
    没有人关心公子和为什么会英年早逝、郁结而终,大家在乎的只有历史留下的他被人人倾慕、竞相追逐的桃色艳闻。
    皇帝爱他,丞相爱他,大将军也爱他。
    ——
    众太医汇聚在无为殿内,一脸凝重,神情仓惶。
    该来的、不该来的贵族世家、文臣武将都已经悉数到场,没有人通知过他们,但他们还是知道了,并以一种无法阻止的强势态度站在了这里。从太宰到老将军,从皇室宗正到天子远亲,一个不落。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佬,挂着假惺惺的关心。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好消息是,女天子并没有死。
    坏消息是,她陷入了昏迷,醒不醒得过来全要看命。
    太子听到消息后,只感觉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倒地不起。幸好,他身边的祁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旁人连连惊呼,忙找太医给太子殿下查看,看上去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忧心如焚,但祁和还是在不少老臣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类似“太子软弱无能,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的嫌弃。
    说不好太子这是演戏还是真的,祁和只感受到了藏在大袖之下太子冰凉的手,以及紧紧抓着他、宛如他是他最后一道支撑与依靠的绝望。
    祁和想着,大概是两者都有吧。伤心与震惊是真,刻意放大了这种情况,伪装在懦弱之后也是真。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及……
    那毕竟是他娘。
    没有人会在失去自己的亲人时无动于衷,特别他还是个父不详、只知道母亲的人。
    祁和作为太子的依靠,两人暂避到了廊下,那里早已经为太子殿下摆好了椅子与靠垫。他们这个时候不可能离开无为殿,却也无法进入殿内,和所有人一样。大家只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等待一个结果。
    “你们是男子,我是女郎,我为何不能进去?”王姬闻岄不知何时也到了。
    王姬的排场极大,前呼后拥,众星拱月。她的气场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驸马陪在身边,正小声地劝着什么,但王姬根本不会听。
    “冷静冷静,你只会说冷静。生死未卜的不是你娘,你自然可以冷静!”
    好脾气的驸马哪怕被这样说了,也只是陪着小心,继续劝说。也不知道他附耳在王姬耳边又说了什么,直接便把王姬的目光引到了祁和与太子这边。
    祁和的心随之便“咯噔”了一声,但还是努力挺起了胸膛,站了起来,迈开半步,隐隐有挡在太子身前保护他的意思。这是祁和多年的习惯,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下意识地就做了出来,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只有一直隐在暗处的司徒器,看到了在祁和的背后,太子对王姬勾起的挑衅与不屑。
    这对姐弟总是这般水火不容。
    但外人能够看到的只有王姬身为姐姐对太子弟弟的不依不饶。
    这一回也是一样,王姬被太子气了个半死,凤目一扫,就气势汹汹地就来找碴了。她越走越近,也愈加让祁和看到了那张与女天子毫无相似之处的脸。女天子和姜嘉婉一样,是那种很典型的古典美人,鹅蛋脸,远山眉,不胜凉风的娇羞与温柔。王姬却是星眉剑目,一身英气,不说话时已让人不敢靠近,开口后更具凌厉。
    真的不能怪祁和怀疑,但他越来越觉得王姬也许并不是女天子的孩子了。
    “哟,好悠闲啊,现在还有空在这里坐着。”王姬闻岄脸上的妆很浓,苍白的粉,血红的唇,还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画得很重的黑眼线,一看便不太好惹的样子,是在病态审美的当下与众不同的鲜活,“闻湛你还有没有心!”
    太子在外人面前,一贯是不会与王姬发生正面冲突的,他只会安静又看上去十分无能地藏在祁和身后,很小声地道了句:“王姊。”
    “你闭嘴,本宫没有你这样阿娘生命垂危,却只顾着倒在情人怀里的弟弟!”王姬闻岄对太子闻湛那是一千个不喜欢一万个不满意,她从小就有那么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头,觉得大家不选她当太女,只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弟弟闻湛又刚巧出生。
    如果只有天子一个嫡女,那情况会完全不同!她这样坚信。
    但闻湛已经出生,总不能掐死他,闻岄还没有狠到那个程度。她只会很拙劣地不断找碴,试图抹坏太子的名声,说他软弱,说他无能,说他根本不配当个男人,想要试图证明他不是下任君王的好人选。
    但,王姬错就错在这里,她越是打压太子,才是越把自己推离了帝位。大臣们需要的便是像女天子一样好掌控的闻湛,而不是一个动辄打杀、很有主意的闻岄。
    闻岄空有一腔傲气,却看不清楚局势。闻湛反倒是早早就明白了大臣们心里的小九九,甚至会刻意配合,引闻岄不断地宣传他任人搓扁揉圆的名声。闻湛对闻岄总是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怯生生。可闻岄最看不得的便是如此,白眼翻得比天高。
    只有祁和不管两人到底想什么,他总会替太子反驳王姬:“太医正在全力救治陛下,您却只会在这里又吵又闹,还真是个好女儿啊。”
    “祁君和!”闻岄怒瞪。
    “臣在。”祁和不卑不亢,目光平静。
    闻岄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幅度极大,却也只能抬手指着祁和的鼻子,你你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因为祁和说的对,她的吵闹除了证明她的无能,真的没别的用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女天子有这样两个孩子,也算是倒了大霉了,一个软弱,一个暴躁,却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死活。
    大臣们都是局外人,只会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甚至带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好了,都少说两句。”宗正站了出来,让人把王姬与太子拉了开来。宗正是出身闻氏皇族的老王爷,按照辈分,他是女天子的叔祖父,是在场的皇族里辈分最高的,但他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闻氏皇族现在基本就只有两种生存状态,一种上蹿下跳,恨不能揭竿而起自己坐上龙椅;一种便是安静如鸡,想着无所谓谁当皇帝,反正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位置就行。
    宸王姗姗来迟,却明显不想这把火就此熄灭,也没把宗正放在眼里:“我错过了什么吗?别这样扫兴,我一来就停下。”
    祁和无语地看了眼宸王。
    但神奇的是,刚刚宗正劝和的话就像是放p,根本没有人在乎他。反倒是宸王这种看热闹还嫌事儿不大的说完之后,王姬反倒是闭了嘴,拉着驸马走到了殿门口,远离了廊下的太子,她才不要演笑话给宸王看。
    宸王对祁和耸耸肩,远远对了一句“不用谢”的口型,他就是这样一个做了好事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的类型。
    众人好像这才大梦初醒,想起了太子、宸王与祁和还有个修罗场。
    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
    但太子和宸王却没有一个像王姬那样风风火火的,他们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一派风度翩翩、贵气天成的模样,仿佛真的要搞什么“亲情第一,追求第二”的君子协议。在隔着人群看到彼此之后,甚至还能笑得出来,笑得格外好看。
    祁和现在心里只有女天子的生死,也顾不上太子与宸王的那些破事,虽然当面说清楚是他的坚持,但如果是说不清楚也不怕,反正拒绝信,他是已经让人送到了的,连着求亲的礼物一起。
    他不信太子和宸王会看不懂。
    不一会儿,宸王就被包围了,司徒老将军、太宰以及各路诸侯王爷的人都参了一脚,因为人人都想要拉拢宸王。
    这个时候的宸王,还没有暴露他也有意逐鹿的野心,大家都莫名默认了他这个血统不纯的人是坐不上帝位的。但他手上拥有整个大启最大的封地之一,更不用提引人垂涎的强兵良将。哪怕无法与宸王结盟,至少不能把宸王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鲁王直接暗示宸王:“俪女公子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鲁王是女天子的庶子兄弟,封地在鲁国,却常年没有回去过,一直生活在京城,是最没有脑子又觉得全天下就自己一个聪明人的那种类型。
    宸王之前与祁和在马车上本来“聊”得好好的,突然被叫走,就是因为扣押在他手上的俪女公子死了。这事虽然被谢望及时压了下来,秘不发丧,但很显然它还是被人知道了,且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鲁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宸王给了鲁王一个假笑。
    “孤没有威胁王叔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我们才是一家人。东海王只是个贪得无厌的异姓之王。”鲁王和东海王的野心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即将到来的大启之乱里,他们两个是最早被摆在台面之上的。
    “您就那么笃定,花只会落在您与东海王手上?”宸王笑意加深,看着鲁王这个满脑子肌肉的大侄子,都有些可怜他这个时候自以为是的意气风发了。
    女天子的两个孩子可还活着呢。就不说太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哪怕太子没了,还有王姬闻岄在虎视眈眈。你一个女天子的庶子兄弟,嘚瑟什么?
    鲁王却笑得有了那么几分高深莫测,恰到好处地住了嘴:“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鲁王刚说完这话,女天子就神奇地醒了,还把所有近身伺候的人都赶出了无为殿,女天子自头痛之症越来越严重后,偶尔就会如此。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在可怜她,在讥笑她。
    宸王给了鲁王一个标志性的神经病笑容:“看来今天不是您的幸运日,陛下醒了,如果您不介意……”
    宸王站得离门比较近,准备第一时间进去,哪怕他与女天子毫无共同语言,这种时候他也不会错过这场好戏。
    没想到,鲁王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是小声在与宸王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进去。”
    只是这么一个说话的空当,王姬闻岄已经跑进了无为殿,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王姬进去后,守在殿门两边的皇宫侍卫终于反应了过来,这里是无为殿,没有天子的召见,谁也不能随便进出!
    如今天子已经醒了,就更不能没了规矩。
    祁和与太子坐在廊下,慢了不是一步两步,走到殿门口时也被很不给面子地拦了下来。
    不过很快的,从里面就传来了王姬的声音:“闻湛,祁和,快进来啊。”
    女天子从昏迷中醒来,想见太子与外甥,这简直无可厚非。但奇怪的是王姬的声音,她对太子与公子和可从没有这么亲切过,特别是在刚刚他们还发生了争执。
    宸王暗中扯了下祁和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太子已经走了进去,好像对于里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的人设注定了他哪怕看出了问题,这个时候也不能装疯卖傻地不进去。而他对于自己能力的自信,也让他明知道有问题也还是能够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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