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竹回门那日也特意问过李氏,李氏的原话是,“这两个人会看眼色,性子又刁钻,以后家里有些你不好出面的事,可以看着把他们派上用场。”
    她娘十分嫌弃她用人的品味,说是她身边老实人够多了,总得有些奸滑一点的平衡一下。宋师竹被李氏说了一顿,也觉得自己在用人之上有些偏颇了。
    宋师竹看着螺狮脸上毫无纤染的笑容,突然觉得李氏的嫌弃是有道理的,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性子,是非分明,单纯得让人一欺负就一个准。
    宋师竹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封家就这么几个主子,家里人事简单,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眼。要是身边争强好胜的人太多,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费劲。
    宋师竹给跨院里的人重新划分差事的事不是大事,赵氏也只是在她隔日过来请安时问了一句,听说她还是让她派过去的丛管事总管院里的事,还道:“咱们府里就没有奴大欺主的惯例,左跨院是你的地盘,你要怎么安排都随你。”
    二儿媳比起大儿媳来,在家世、经验上都有充足的底气,只是到底是新嫁进府,赵氏也颇为体谅她的处境,便好意说了一句。
    经了封恒手把手的指导后,宋师竹对婆婆性格也有了一些初步认识。
    知道赵氏这句话不是客气,她笑道:“我晓得的,就是我刚嫁进府里,还不大了解情况,想要再多看看。”
    赵氏笑道:“你在娘家管家是管习惯了的,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指手画脚了,要是有人不服管,你就找你嫂子去,家里下人的身契都在她手上。”
    黄氏腼腆道:“二弟妹要是有看不上的人,直接说就好。”她还记得先前她翻看下人卖身契时的惊奇劲,不过一个月下来,也已经对这种封建社会的陋俗见怪不怪了。院里下人见着她就磕头行礼,别人对自己磕头,好过自己对别人磕头。
    宋师竹也谢了嫂子一番。
    庆云院里的每日的请安活动也就一刻钟左右,赵氏不是那等喜欢被人围住奉承的婆婆。宋师竹听封恒说过,先前黄氏倒是很喜欢留下来伺候,不过宋师竹嫁进来几日,发现黄氏已经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她也乐得跟从。
    此时差不多到了请安结束的时间,宋师竹看着赵氏眼下的黑眼圈,想了想,还是关心道:“娘夜里要是睡不好,不如就让大夫进府看看,开几剂安神药。”
    赵氏确实十分疲惫,她这几日虽然不做噩梦了,可那一日宋师竹帮着儿子避过周家祸事的事,她却一直在心中琢磨个不停,听宋师竹说话,就摆手道:“春日犯困,我待会歇一歇就好了。”
    宋师竹还想多说几句,可赵氏眼看着角落的壶漏到了平日的时间,已经想要赶人了,不过临出口前,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宋师竹和蔼道:“先前你敬茶时,我给了你一个手镯,你公公也留了一些东西下来,家里每个儿媳进门时都有的。”
    说着,赵氏就让人把一个精美的画缸搬了上来,里头有大概十数幅画卷,裱面泛黄,看着就是经年的老画了。
    赵氏的表情有些怀念,半响之后,才笑着对宋师竹道:“你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你公公喜欢画画,这里都是他的珍藏。”
    黄氏从原主的记忆里,也知道每个新媳妇进门,先公公都留了一份念想,原主先前已经拿过礼物了,此时她也不觉得赵氏没有招呼她有问题。
    宋师竹上前抽出一幅,将手上的画卷缓缓展开,画的却是书院生徒拜祭先圣的场景。众学子穿着深衣,神色肃穆,对着二圣画像焚香礼拜,十分虔诚。
    赵氏也看到她选中的那一幅画了,笑道:“这还是你公公先前衣锦还乡回来时所作的,封家三代人都是丰华书院的学子,当年你公公考上进士后,书院就安排了这场告慰先贤的仪式……”
    宋师竹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在画中的青铜鼎炉中无意识地划过,突然道:“公公的画技真好,这几根线香就跟真的点起来了一样。”
    赵氏看着画卷的神色却是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先前做了几个月的噩梦,梦里一开始都是以一个香炉为开端,接着就是各种儿子的各种死状。
    那个香炉的模样,跟儿媳妇手指点着的地方如出一辙。
    赵氏突然觉得很是心神不宁。
    黄氏看着屋里变得古里古怪的妯娌和婆婆,却没什么感觉,上辈子死在她手上的丧尸够多了,她自觉自个穷凶极恶,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得被她身上的煞气震得连退三分,不过就是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宋师竹回过神来,看着婆婆似乎被她吓到了一样,笑道:“我就是说着玩的,公公技艺高超,这般栩栩如生的画作,我好久没看过了。”
    不过宋师竹觉得她打了这个补丁后,婆婆的神色就更灰败了。
    宋师竹将画卷了卷收起来,决定自己就要这一幅。
    赵氏犹豫了一下,道:“不如你再看看有什么更喜欢的?”那幅画上的香炉,实在太不吉利了些。
    宋师竹摇了摇头,她刚才凭着感觉挑中这一幅,打开来之后又觉得十分喜欢,这就是眼缘了。
    赵氏没有合适的理由,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儿媳妇把画带回去。不过这一整个早上,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香炉,最后实在觉得不妥,又把宋师竹叫了过来。
    午后阳光灿烂,微风习习。
    庆云院里,赵氏把她珍藏的所有画作都拿了出来:“……你再看看,有没有更喜欢的,之前那一幅,我觉得不大适合妇人摆在屋里,这里有一副我极喜欢的野游沐春图——”
    赵氏顿了顿,把这一幅拿出来,她也是十分不舍,这是当年她初嫁时相公带她外出时所作的,这些年她时不时就喜欢拿出来缅怀一番,要是宋师竹看上了,她就要真的割爱了。
    宋师竹想了想,却是突然出声:“上午我拿走的那副画里,有些什么妨碍吗?”
    她觉得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赵氏的出尔反尔了。婆婆性情温和,也不爱管闲事,这种把送出去的礼物又追回来的事,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赵氏脸上存着几分犹豫之色,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宋师竹,突然又想起了缘方丈说的那些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略思忖了下,才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她的用词十分拘谨,也担心儿媳妇觉得封家娶她过门别有用意。
    宋师竹听得很是认真,赵氏做了两个多月噩梦的事,封恒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在她出嫁前,李氏就偷偷跟她说了,让她私底下注意一下封恒的安全。
    宋师竹一开始还很惊奇,以为婆婆跟她一样有老天爷颁发的金手指。可进门后第一回请安时,她就知道不是了。这种感觉玄而又玄,宋师竹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赵氏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暮气。
    这种“气”指的不是她身上有味道,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死气沉沉。同是守寡多年,宋老太太身上就没有婆婆这么重的老人气。
    听完赵氏说的话后,她拍了拍手,道:“娘既然这么担心那幅画有古怪,不如咱们就拿去庆缘寺里找方丈看看。”
    对赵氏特地指出的香炉,宋师竹倒是觉得还好。公公的圣贤拜祭图用色温润,笔意和煦,众人脸上的表情一派和雅,看着那幅画,她几乎就能想像出来公公生前的性情,一定是一个老实敦厚的好人。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真的托梦,也不会故意行恶。
    不过因着死人托梦的事已经超出了宋师竹原来的业务范围,她也觉得浑身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第47章
    说起来,离赵氏上一回去庆缘寺也有一个多月了,赵氏本来就是佛家信徒,每个月无事都要到佛前进香礼拜,何况这一回,她真是觉得那个香炉让她渗得慌。
    这么一想,赵氏对宋师竹的建议就十分心动了。
    她算了一下日子,道:“明日是普贤菩萨诞辰,庆缘寺有祈福法会,让下人去问问你二婶和嫂子去不去,咱们都去佛前进香,让菩萨保佑咱们家平平安安。”
    不过是行程多加两个人而已,宋师竹也没有反对。
    婆媳俩约好隔日去庆缘寺进香,顺便把那幅画带上让方丈参详一下,接着赵氏就吩咐下去要斋戒沐浴。
    大抵是心中有信仰的人诸邪不侵,宋师竹见着婆婆肉眼可见地安心下来,也放下心了。
    午后小憩时,宋师竹又看了一眼那一幅学子礼拜图。她怕婆婆吓破胆子,坚持要把画带回来,赵氏拿她没办法,往她手上套了好几串佛珠,这才放她回院子。
    螺狮在宋师竹的指挥下,将画卷展开,悬挂在美人榻对面的墙上,边做便道:“太太跟咱们家太太性情真不一样。”李氏每时每刻都是大方得体,进退有据,像赵氏这样为了拿回一幅画就反悔的事从不会发生。
    螺狮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宋师竹也没打算跟她说明白。要是她自个的事,跟丫鬟唠嗑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婆婆这般慎重,宋师竹也不愿意随便跟人嘀咕她的心事。
    她就是十分佩服赵氏居然能一个人把事情憋这么久。
    宋师竹自个是那种一点鸡毛蒜皮小事都要和人分享的人,欢喜事要同喜,不好的事要找个树洞。以前在家里时,她每日不跟她娘说说话,一整日都要憋坏。
    她摇了摇头,觉得以赵氏的性情,幸好有佛祖做依托,否则怕是事情烂在心里都无人得知。
    见着螺狮还很有兴趣继续讨论,她轻咳了一声,打断道:“你这习惯最好改改,要是以后被二少爷听见你说主子的坏话,肯定要受罚的。”
    一听宋师竹提到封恒,螺狮立时闭上了嘴。经了先前丘嬷嬷陈嬷嬷的事情后,她也了解时易世变的道理了。要是让螺狮说,还是觉得以前在宋家好。要是在宋家,那两个婆子一定不敢在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弄幺蛾子。
    她帮宋师竹将腿上的毛毯铺好之后,拿了一个绣棚坐在杌子上做女红,屋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将地面染出几分金黄。
    螺狮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不过明日能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先前为了备嫁,少奶奶整个二月都没出过门过,去年这个时候,老爷正好休沐,还带了太太和姑娘一块去爬山……”
    螺狮清脆的嗓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宋师竹来来回回把整幅画仔细看了一遍,越发觉得公公的画技让人惊叹。
    她的目光从画上写着“燕夫堂”的匾额转移到那个让婆婆十分害怕的香炉,心中有些好奇赵氏做的那些梦究竟是怎么样的。
    居然能连着两个月都做同一个梦。
    她那去世的公公也真是够有耐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盯着香炉看,在宋师竹面前的香炉越来越像一个蚊香圈圈,不断地转着,越转越快,把她的心神都吸了进去。
    宋师竹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画里的空间。
    周围似梦似幻,弥漫着层层白雾,突然间,一道阳光就像斧子一样劈开了雪白的屏障,将雾后高高悬挂在上的“燕夫堂”三字亮了出来。
    耳边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击鼓声,这就像一个信号一样,一群穿戴着深衣方巾的青年男子排着队伍,由外而进。
    昨日下午才回书院的封恒居然也在其中。宋师竹惊喜了一把,走过去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走着。
    许是因为祭礼的原因,他俊雅的眉目认真而冷淡,显出了几分出尘的味道,宋师竹见着他这幅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出现过的面孔,眨了眨眼,心跳增快了一些。
    确定周围众人都看不见她之后,她悄悄伸出爪子摸了摸自家相公的脸蛋,只是手指却突然从幻影中穿了过去。
    宋师竹不禁觉得十分可惜,不过对不能实质接触的封恒她也失去兴趣了,在虚着手形扯了扯他的耳垂后,宋师竹就把目光继续落到仪式最前头两人身上。
    通常来说,站得越前,身份越贵重。前头两个,其一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有着美髯的老者。两人均是神色肃穆,在整理衣冠及净手之后,老者上前半步,在香案前焚香行拜礼。
    后头众人伏首再拜,起来后恭立片刻,又齐声念起丰华书院的会约。
    宋师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幅场景。
    这里应该是讲会举办前祭祀书院创始人的仪式现场。书院向来禁止女子进入,趁着有机会,宋师竹把整个祭室都走了一遍,尤其是在赵氏重点关注的鼎炉旁边盯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师竹总觉得她闻到一股火药味,只是这股味道夹在室内浓烈的熏香中,若隐若现,要不是她靠得极近,应该是发现不了的。
    此时鼎炉中的线香燃了一小半,香灰带着火苗落到炉灰之上,宋师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危机感,她想要往后退,可鼎炉中却发出砰得一声巨响,室内顿时火光熊熊。
    众人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落入一片火海中,最前头的两人一瞬间就面目全非,靠近前头的封恒也落不着好,宋师竹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了一个火人。
    周围一片惊惧的惨叫声。
    因着情绪波动太大,宋师竹突然由画里直接推回到现实。
    螺狮还继续道:“……那一回登山时,老爷一直嘲笑姑娘体力不行,姑娘还说下一回要雪耻,不知道老爷今年会不会带老太太和太太一块去。”
    宋师竹愣愣地看着螺狮绣面上的一只蝴蝶,刚才螺狮正绣着蝴蝶的触角,如今她的绣针也一样落在触角上。
    时间似乎只过了一瞬。
    午间阳光暖意融融,好大一会儿,宋师竹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回不是梦里的预兆,但却同样吓人。她眼睛看着墙上的画作,还是那一幅学子拜祭图,但她刚才是一直处在幻觉中吗?
    螺狮一见着她这样,愣了一下之后,就肯定道:“姑娘,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阳春二月,春光璀璨,封恒正和周山长在屋里说话,就看到府试回来的一群童生过来销假了。
    其中有一个人,一进门就用一双吊梢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看了过去,又立刻收回视线。
    封恒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藏头露尾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即使这个人是自家亲戚也一样。
    黄一鸣府试一无所获的事他一早就知道。府试成绩出来时发到县上时,他还特地打发了人去县衙看红案。
    说起来,封恒与黄一鸣的梁子结得十分可笑。
    本朝规定,参加府试者要五个童生互相作保,或者是有上届廪生当场认保,才能进场考试。黄一鸣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人品太差,找不到愿意与他互保的人后,居然找到他头上来了。
    即使不是因为这个月要成亲,封恒和黄一鸣的关系也没有好到特意走一趟府城为他做保,在他拒绝之后,黄一鸣便一直觉得他看不起人。许是这一回请人作保花了不少钱,如今他对着他时那副轻蔑不屑的嘴脸,比府试前还要难看几分。
    周山长慧眼如炬,即使屋里有十数人,也一眼看出来了黄一鸣尤其针对封恒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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