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选脸上血色褪尽,手中漆盘跌落在地。
    ……
    消息传到朱瑄耳朵里时,他正在书阁练字。
    韦公公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自然不会意外。杨寅花了数月时间收集到钱兴的亲笔信,他本来早就可以把信递上去,但是嘉平帝实在太反复了,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不想浪费那些私人信件。
    而且他将来需要在群臣面前立威,钱兴是他杀鸡儆猴最好的人选。杀了钱兴,既能震慑群臣,又能收揽人心,还能迅速扶持他的人手,一举多得。
    现在他不打算等了。
    天降异象,嘉平帝必须找一个替罪羊出来稳定人心,他已经对钱兴有了疏远之心,之前包庇钱兴,只是因为不想让朝官得意。
    现在韦公公送上那些信,以嘉平帝的性子,一定恨不能宰了钱兴。
    朱瑄放下笔,披上防雨的斗篷,换了双木屐,吩咐近侍:“你回去告诉太子妃,我今天可能晚点回去,让她自己先用膳。”
    又叮嘱一句,“不是什么大事,别吓着她。”
    近侍应喏。
    朱瑄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太医们早就到了。
    宫人回禀说嘉平帝身体不好,气怒攻心,一时背过气去,刚刚扎了针,已经醒了。
    朱瑄一边听着,一边往里走。
    一阵裙琚窸窸窣窣声,宫人打起帘子,郑贵妃从里面走了出来,不是平时浓妆艳抹的模样,脸色灰败,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四五个宫女搀扶着才勉强站得稳,身上穿的织金袄裙上一片淋漓污迹。
    擦肩而过时,郑贵妃突然抬起脸,眯着双眸看了朱瑄一会儿,冷笑着一字一字道:“太子当真好手段。”
    朱瑄没有看她,径自走进内室。
    宫女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郑贵妃浑身发抖,脸上的脂粉扑扑簌簌往下掉落,冷冷地道:“回昭德宫!”
    宫女们连忙答应一声,簇拥着她出了乾清宫。
    ……
    嘉平帝被气晕的消息很快传遍大内宫城。
    金兰事先从书阁内侍那里听说乾清宫出了事,没有惊慌。
    夜里她一个人吃了些角子,靠坐在榻上看书。
    戌时一刻,朱瑄又打发人回来,说他今晚会回来得很晚,要她用过膳先睡,不必等他。
    金兰问内侍:“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跪在珠帘外,回答说:“回殿下,乾清宫的韦公公奏告圣上,说掌印太监钱兴私底下议论宫闱秘事,和地方总兵过从甚密,还拿出了钱兴的私人信件,圣上大怒,刚才已经命人收押钱兴。”
    外人自然不知道信上到底说了什么,不过钱兴专门为嘉平帝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知道许多宫闱私密,信上所写多半是皇家丑闻。
    嘉平帝怒不可遏,当场气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关押钱兴。
    钱兴赶到乾清宫,脱冠伏地大哭,这回嘉平帝没有心软,见都没见他。
    金兰心道,钱兴这回是真的触了嘉平帝的逆鳞,嘉平帝可以纵容他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官员,唯独不能容忍他藐视自己、泄露宫闱私事。
    她想等朱瑄回来再睡,继续看书。
    小满从外面走进来,取下灯罩,换了支蜡烛,小声道:“殿下,听说郑娘娘也病了。”
    金兰抬起头。
    小满拿起一柄宫扇,坐在脚踏上给她打扇,眉飞色舞地说:“小的刚刚打听来的,郑娘娘今天在乾清宫陪万岁吃酒,万岁有点醉了,看完钱兴的信,登时就满脸涨红,气晕了过去,郑娘娘留下照顾万岁,万岁醒来之后,拉着郑娘娘手,说了一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接着道,“万岁感叹说,朕为贵妃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必将遗臭万年。乾清宫的宫女亲耳听见的!她们还说,郑娘娘的脸色立马变了。”
    金兰怔了怔。
    嘉平帝和郑贵妃年龄相差太大,本就是宫中禁忌,郑贵妃最为忌讳这事,如今嘉平帝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郑贵妃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钱兴肯定在信中取笑嘉平帝对郑贵妃的迷恋,不然嘉平帝不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感叹。
    这封信说不定是朱瑄特意安排的,郑贵妃没有亲手杀了淑妃,但是郑贵妃欺辱淑妃是真,这些年对他的打压也是真。
    烛火摇曳。
    金兰出了一会儿神,继续看书。
    第157章 降职
    这晚朱瑄果然回来得很晚。
    金兰靠在榻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手拨开自己颊边披散的长发,知道一定是朱瑄回来了,还没睁开眼睛,先拉住他的手。
    灯火朦胧,宫人站在珠帘外,白瓷高足盘里供了金黄玲珑的枇杷果,一室淡淡的果香。
    金兰抬起脸,看不清朱瑄脸上的神情,问:“用过晚膳了?”
    刚睡醒,声音轻轻软软的,满是信赖亲昵。
    朱瑄俯身吻她,声音很温柔:“用过了。”
    吻了一会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他撩起眼帘,放开金兰,她闭着眼睛,娇软的身子躺在他臂弯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又睡着了。
    朱瑄薄唇微挑。
    珠帘半卷,榻前光线暗沉,他抱着金兰,凝视她红扑扑的脸,笑了好一会儿,站起身。
    宫人手里擎着灯烛,走在前面拨开纱帘。
    他走到拔步床前,慢慢放下金兰,扯过薄被盖在她腰上。
    金兰挨到枕头,又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
    朱瑄拉着她一起躺下:“睡吧。”
    金兰闻到他身上一股澡豆的清香味,靠进他怀里,本来想和他说说话,想着他忙了一天肯定累了,没有出声,摸摸他的脸。
    朱瑄抓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她手心,笑着说:“全是油墨的味道。”
    金兰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刚才一直拿着书。”
    朱瑄轻笑。
    金兰翻个身,趴在他胸前,歪着脑袋看他,长睫扑闪扑闪。
    烛火透过幔帐照进来,朱瑄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睫上映了一道颤巍巍的烛光,抬手摸她的头发:“我没事,圆圆。”
    全部告诉她会让她更安心,不过他不想让她见到他阴沉狠毒的一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离她越远越好。
    他宽大的手掌盖在她脑袋上,“你不用担心,前朝不会有大的动荡,只是一些私事罢了,真遇到麻烦事,我不会瞒着你。”
    金兰嗯了声,凑上前亲了朱瑄一下,又退开:“那早点睡吧,明天你还得早起。”
    朱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趴在他胸膛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刚才困成那个样子,这会儿精神抖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清又亮。
    他笑了笑:“你怎么不睡?”
    金兰说:“一天没见着你,我再看看你,你别管我,睡吧。”
    朱瑄失笑,抬起手,按住金兰的脑袋:“乖,别闹。”
    她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他都快喘不过气了,怎么睡得着?
    听他终于笑出声,金兰也跟着笑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不动了。
    朱瑄伸手揽住她的肩,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金兰是热醒的。
    薄被掀开堆在一边,朱瑄抱着她,把她整个人按在怀里,长手长脚搭在她身上,低头亲她,吻雨点似的落在她脸上,密不透风。
    床帐低垂,天光漫进拔步床里,承尘前悬挂的鎏金香球上浮动着金灿灿的亮光。
    鎏金香球慢慢摇动起来,薄如蝉翼的床帐皱起潋滟的波纹,她好像睡在蓬蓬松松、缥缈轻盈的云堆里,也跟着在晃,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褂子和大红薄纱窄腿裤,藕臂和雪肩露在外面,还是热得出了汗。
    她推了推朱瑄:“五哥,你今天起迟了?”
    朱瑄低笑:“醒了?”继续亲她。
    金兰发了一会儿怔,身子酥软,半梦半醒中舒展开身体,舒服得轻哼了几声,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随即醒过神,用力推开朱瑄:“你真起迟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瑄没说话,沉默着作弄了她一会儿,等她平复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昨晚不是说一天没见着我,想我了?我在这,好好看看。”
    金兰抬头看他,他头上戴网巾,穿一件墨绿地盘领窄袖袍,纽襻系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已经梳洗好了,只等戴上冠帽就能出门,一身装束整整齐齐,而她身上的褂子已经不知不觉蹭掉了。
    帘外人影晃动,她又羞又恼,推开朱瑄,扯过薄被裹住自己:“不看了,看够了!”
    朱瑄坐起身,含笑问:“真不看了?今天我没去文华殿,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我。”
    金兰翻过身,蒙住脸不理他。
    朱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放下床帐,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宫女按着他的吩咐送热水进来服侍金兰擦洗,她刚才有点累着了,换了干爽的褂子底衣,又睡了过去。
    ……
    雨后的晴空格外湛蓝,晨光倾洒而下,高低错落的金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闪耀,正脊鸱吻双目怒睁,冷冷地俯视着宽阔肃静的广场。
    朱瑄拔步踏上长阶,常服袍被风吹起,衣袍猎猎。
    乾清宫的内官迎上前,向他禀报说嘉平帝昨夜大怒,连夜派锦衣卫查封了钱兴在宫内宫外的所有住宅府邸,命他们将抄出的私人信件全部焚毁,又下令把钱兴降职为奉御,钱兴的党羽们也受到株连,秉笔太监中有三人同时被抓。
    宫中人人惊骇,为了自保,越来越多曾经依附于钱兴的太监主动告发钱兴横征暴敛、贩卖私盐、盗窃内库、以岁办之名勒索豪商富宦、欺君蠹国等诸多罪状,接着有人供出钱兴违背朝廷禁令,私底下偷偷和功勋之家联姻,前去抄家的锦衣卫发现钱家藏有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数十万赃银,龙袍、玉带、凤衣、私刻印章等违禁物品。
    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乾清宫,嘉平帝愈发恼怒。
    朝中科道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继续上表弹劾钱兴渎乱朝政。
    嘉平帝正在气头上,下旨将钱兴遣回南直隶。
    据说钱兴曾试图请道士张芝帮忙递话给嘉平帝,张芝没有搭理他,钱兴大怒,痛骂张芝忘恩负义。张芝转头告诉嘉平帝钱兴就是天降异变的灾星,嘉平帝这才会下定决心命人立刻把钱兴发送回南京。
    前朝官员备受鼓舞,决定一鼓作气彻底铲除钱兴,最好能够削弱司礼监,司礼监一直压制着内阁,朝官们早就想对司礼监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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