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长廊之外,烟花继续燃放。
    ……
    罗云瑾不喜欢烟花。
    其实他也不喜欢酥蜜饼。
    后来他才明白,他当时看的并不是远处夜空中绚烂的烟火。
    他只是不敢和目光灼灼的她对视而已。
    那一刻,他分不清心头倏然闪过的悸动是什么。
    他不想看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看自己,他唇角倔强地轻抿,昂首望着缤纷的烟火,忽然觉得自己不想死了。
    活着真苦啊,可他想活着。
    为什么要死?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至少还有个傻姑娘喜欢他。
    他游回岸边。
    那一晚,薛季和永远地留在了那一池碧水之中,爬出水面的人是他罗云瑾。
    从此,世间再无薛季和。
    ……
    八年后,似曾相识的盛宴,似曾相识的冬夜。
    却已是物是人非。
    烟火炸响,游龙凤舞,万千光华迸射而出,划破静寂夜空。
    五光十色的灯影中,谢骞握紧酒壶,轻声问:“谁救了你?”
    罗云瑾只说了一个浮碧亭,他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这和谢侍郎无关。”罗云瑾淡淡地道。
    谢骞自嘲一笑,袖子里抖出一只酒杯,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季和已经死了。罗云瑾,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试图劝你回头,也不会劝你认祖归宗……成王败寇,高位者从来不看品德高低,只论手段本事和机遇……历任元辅,哪一个手里没有几条冤魂?我也做过有违良心的事。罗云瑾,你若真的打算除掉钱兴取而代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可能屈居钱兴之下。”
    他虽然面带醉意,神情却庄重肃穆,语气真诚。
    罗云瑾面色不变,提着绣球灯,转身离去。
    谢骞笑了笑,继续自斟自饮。
    一名宫人从庭院快步走出来,探头探脑,垫脚张望,他张开双臂往前一扑,左脚绊右脚,摇摇摆摆的样子。
    宫人唬了一跳,忙上前几步扶住他:“谢侍郎,您怎么出来了?”
    谢骞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结结巴巴地道:“刚才……刚才尿急,恐、恐御前失仪。”
    原来如此,谢侍郎果然吊儿郎当。
    宫人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摇摇头,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扶着他回暖阁。
    ……
    值房里亮了几盏灯。
    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内官跪坐在火盆前,一边说笑,一边往里添碳,听见门被推开的响声,忙都站了起来,迎到门前。
    “您回来了。”小内官恭敬地道,接过罗云瑾脱下的披风和摘下的风帽,躬身替他掸干净袍角的雪泥,捧上一盏热茶。
    另一名小内官拿了双干净的靴子给罗云瑾换上,正要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绣球灯,他抬了抬手。
    小内官一怔。
    罗云瑾下巴朝门口的方向点了点:“今晚你们不用守着了。”
    小内官知道他不喜热闹,闲暇时总是一个人读书写字或是翻看奏本,不喜欢身边有人打扰,小声应是,收拾干净,指指案上一只黑漆雕花匣子:“统领,这是太医院吏目林吏目送来的药。”
    罗云瑾把绣球灯放在书案前,问:“哪个林吏目?什么药?”
    小内官低头答:“是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林老实,一直帮他师傅熬药煎药的那一个,他现在升任吏目了,药是他亲自送来的,他说是以前答应过一个人给统领您配的药,小的不敢收,他说了个名字……小的就先收下了,等着您回来向您禀报。”
    罗云瑾看着匣子:“他说了什么名字?”
    小内官道:“李三。”
    他依稀知道这名字,好像是以前和统领一起在直殿监扫地的小宦官,听说后来活活烧死了。这名字平时没人敢提,林吏目不仅提了,还说必须要当着罗云瑾的面提这个名字。
    宫中内官平时生病了根本没人管,太医院院使、院判、御医那都是给贵人看病的官老爷,怎么可能管几个阉人的死活?林老实以前只是太医院打杂的药童,资质平庸,为人蠢笨,专门做些粗笨活计,当了十多年学徒还是个跑腿的。他倒是愿意给内官看病,那些没钱讨好御医的穷宫人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求他帮忙抓药熬药。
    林老实为人厚道,医术马马虎虎,伤风感冒这种常见的毛病还是能治一治的,一来二往的和宫人混熟了,大家私底下管他叫林老实。
    宫人多多少少受过林老实的恩惠,小内官也从他手里拿过药,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的,决定为他冒一次险。
    小内官垂手站在黄花梨长案前,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云瑾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林吏目还说什么了?”
    小内官紧张地道:“林吏目说这药方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求来的,其实三年前他就找到药方了,不过要配齐药方上的药实在不容易,什么天山山巅积雪覆盖了几百年的雪石、瑶池大如巨船的乌鱼、东海活了千年的老龟……一样比一样刁钻,他托人四处寻访,足足费了三年工夫才总算配齐药材,炮制了这一瓶药丸,趁着过年给您送来了。林吏目说他不要谢礼,只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
    林老实认死理,既然答应了李三,那就一定要把这药方给配出来,哪怕李三死了。至于罗云瑾会不会吃这个药,和他没关系,他也不在乎。
    小内官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罗云瑾的反应。
    罗云瑾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手想碰匣子,手指快碰到锁扣了,又突兀地收回手,呆了片刻,摆摆手。
    小内官如释重负,蹑手蹑脚退出值房。
    罗云瑾低头,拿起黑漆匣子,打开盖子,匣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青瓷药瓶,底下垫了一张叠起来的药方。
    他展开药方细看,半晌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狭长的凤眸却微微发红。
    圆圆,你真笨啊。
    世上根本没有玄霜绛雪丹那种古药方。
    ……
    暖阁中依旧人声鼎沸,教坊司表演歌舞的伎人身着彩衣,打扮成画中仕女模样,于殿外献艺。屏风后面周太后和郑贵妃不爱看歌舞,另叫了几个内官演滑稽戏,内官诙谐风趣,把众位宫眷逗得哈哈大笑。
    嘉平帝身体不适,虽然他强撑着不愿露出疲倦之色,大臣们还是不敢放松,时不时觑一眼他的脸色。
    礼部官员和御史站在宝榻两侧,提醒嘉平帝不能饮酒过度。
    嘉平帝无奈,只能让皇太子朱瑄代自己祝酒。
    朱瑄从容出列,举杯朝几位阁老致意,阁老们不敢拿大,含笑望着他,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和期冀。
    嘉平帝恍惚了一会儿,想起当年自己登基之后的小朝,阁老们站在前列朝他行礼,其余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依次上前拜见他。
    那时君臣相得,大臣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热切激动。
    他举起酒杯,御史咳嗽了一声。
    嘉平帝笑了笑,在御史和礼部官员责备的目光中饮尽杯中美酒。
    晚了,他早就和群臣离心,他只不过是任群臣摆布的傀儡,他们敬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他知趣点聪明点,应该巧妙利用文臣之间的矛盾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和文臣和平相处,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君臣投契,彼此都能留下美名。
    他偏不。
    他是一个人,不是任文臣搓圆捏扁的傀儡,他过得不痛快,文臣们也休想好过。
    转眼间,一辈子就这么别扭过来了。
    嘉平帝放下酒杯,抬手示意御史、礼部官员和宫人退下,“太子过来。”
    众人躬身退下宝榻,宫人走到朱瑄身侧,小声道:“千岁爷,万岁请您过去说话。”
    朱瑄嗯一声,离席,走到嘉平帝跟前,步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
    嘉平帝仔细回想,这个儿子从来不曾失态,永远温文儒雅,不管文官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不知道他私底下到底费了多少心血。
    “五哥……”嘉平帝招手示意朱瑄靠近,“你没有趁着新河工程受挫罢免刘敬,这很好。”
    朱瑄垂眸听着。
    嘉平帝笑了笑:“那年我刚登基不久,内阁中元辅和次辅相争,朝中大臣大半站在次辅和我这边,我深受感动。”
    元辅一度权倾朝野,素有名望,而他只是一个登基不久、根基不稳的年轻皇帝,大臣们居然可以为了他齐齐站出来反对元辅,他当时是真的被大臣的刚直感动了。
    直到元辅被群臣合力拉下马,元辅提拔的学生门客也一个接一个被赶出朝廷,曾经和元辅有过来往的地方官员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主动辞官,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漩涡之中,群臣激昂地表示:所有赞同元辅政见的官员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必须马上罢免,永不录用!
    连和元辅仅仅只是有过几封书信往来的官员也迫于压力远走他方,元辅的家产被充公,元辅的儿女整日被官员威胁欺压,惶惶不可终日,愤而自尽。
    嘉平帝忽然发现,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这时候次辅立刻建议应该赶紧补上空缺,否则危及江山社稷!
    由谁来顶替元辅提拔的人担任要职呢?
    自然是次辅的学生。
    嘉平帝拿着群臣廷议过后选出的名单,冷笑了两声,转头问身边的大太监:“朕有几件私密事让你去办,你可有得用的人手?不能让朝官知晓,要秘密行事。”
    大太监跪倒在地:“小的可以去宫外召集人手。”
    钱兴就是在那以后崛起的。
    嘉平帝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轻声嘱咐朱瑄:“五哥,你记住,朝堂之中永远不能一家独大。”
    文官势力太大,那就让司礼监去压制他们,司礼监脱离控制,立刻杀鸡儆猴,还能顺便安抚文官。
    朱瑄面色平静,淡淡地道:“多谢圣上教诲。”
    嘉平帝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也老成太过了,今天是小宴,就别端着了……行了,我不拘着你了,你去吧。”
    朱瑄回到自己的席位前,放下酒杯。
    少詹事和其他东宫属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嘉平帝很少当众露出对东宫的慈爱之态,今天嘉平帝特意当着几位阁老的面把朱瑄叫到跟前谆谆教诲,真是意外之喜!
    朱瑄转身离开暖阁,面色沉凝,心中没有皱起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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