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冰凉,双手双脚冰凉,更凉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个大洞,冷风呜呜吹着往里灌。
    他坐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炭盆前,冷得瑟瑟发抖。
    深入骨髓的凉意。
    “祖父……”谢骞知道谢太傅没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声音发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罗云瑾就是季和的?”
    谢太傅早就知道罗云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当时直接叫出罗统领这几个字,可见他早已经见过罗云瑾。谢家子弟和年幼的罗云瑾来往不多,谢骞只见过少年罗云瑾几面,谢太傅不一样,他亲自教导罗云瑾,师生朝夕相处,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哪怕罗云瑾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嗓音变了,脾性也变了,但他在内书堂上学时就有博学多闻、出口成章的美誉,翰林院教授都说他虽为阉人,却有士人风度,他这样的人,风姿出众,天资聪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掩不住锋芒,谢太傅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欢的学生。
    罗云瑾也知道谢太傅早就认出了他,他一直对谢太傅避而不见,不是因为跌落尘埃耻于见人,而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他看着谢太傅离开的背影,脸上并无一丝失望感慨之色,也没有尴尬落寞,只淡淡地问一句:“你看明白了没有?”
    谢骞苦笑了两声。
    他看明白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他先前费尽心思劝罗云瑾回头,他告诉罗云瑾谢太傅为了救他怎么到处奔波、怎么求亲告友、这些年又是怎么怀念他,他以为罗云瑾会因为谢太傅对文官保有最后一丝善意和敬慕,他还想过等时机成熟劝说罗云瑾和谢太傅相认。
    他以为谢太傅知道季和还活着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时,罗云瑾一定会被祖父感化。
    谁曾想,谢太傅早就知道!
    樟树笼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帐里传出谢太傅虚弱的咳嗽声。
    谢骞双手发抖,跪倒在脚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为季和立的衣冠冢,每年谢家派人为他扫墓,您说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断了祭扫……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还活着,您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去年谢太傅还和他一起去祭拜过衣冠冢!
    床帐低垂,谢太傅躺在枕上,面朝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平缓:“骞儿,季和已经死了。”
    谢骞双眼发红:“他没死!他还活着!”
    谢太傅一动不动。
    谢骞冷笑:“就算他成了阉人……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薛家落难,他有什么办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恶阉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欢的学生,他从小没了爹,他崇拜您,把您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您过寿的时候,我和堂兄弟们只会给您添乱,只有他特意为您准备了寿礼……您怎么能假装认不出他!”
    身体残缺,受尽侮辱,本以为见到了救星,可昔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师却假装认不出自己,罗云瑾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把谢太傅当父亲啊!
    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见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现实如此残酷,他怎么可能还对这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间保有赤子之心?
    谢骞闭了闭眼睛,掩去闪动的泪光:“季和还活着,祖父,您和我说句实话……您什么时候发现罗云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谢太傅一语不发,咳嗽声也停了下来。
    谢骞等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您向来对阉人嗤之以鼻,可阉人里也分好人歹人,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入宫为侍,也有人迫于无奈才被净身送进宫,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当年我没有好好待他,这一次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根本不想认我,也许我在给他添乱,可我不能假装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开床帐,看着闭目假寐的谢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准则慷慨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牵连我的妻子儿女,我怕我死了爹娘无人孝顺,我怕我儿子和季和一样受尽屈辱,我也想效仿古来的名士……不过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只是个寻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样,他只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愿的那样慷慨赴死,有什么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您把季和当成您的接班人培养,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庙堂还能忠肝义胆、心系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他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堂堂伟丈夫,您有没有想过,季和想要的是什么?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没有文人风骨,祖父,我敬佩您,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您。”
    他有太多顾虑,他狠不下心。
    谢骞眼中泪光闪动,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脚步沉重。
    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
    咳嗽声之后,屋中又恢复一片岑寂。
    谢骞抬脚,刚走出一步,谢太傅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季和已经死了。”
    “……死了八年了。”
    谢骞怔了怔,明白过来,实在无法自持,泪水夺眶而出。
    八年了,从谢太傅知道罗云瑾就是薛季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八年了!
    谢骞想起认出罗云瑾的那天,月华如水,幽香浮动,他坐在罗云瑾宅子里的枇杷树前等他,对他说:“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罗云瑾当时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如冰。
    八年多了啊!
    他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
    东宫。
    暖阁灯火辉煌,更声透过夜色,穿过一道道宫墙曲廊,传入内殿,朱瑄仍在伏案疾书。
    金兰刚刚沐浴出来,挽起长发,穿了件湖色地妆花纱孔雀纹盘领窄袖袍,站在书案旁,帮他整理满桌凌乱的舆图和手抄的札记。
    朱瑄催她去睡,她摇摇头,手里继续整理书册:“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写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刘敬可能会出事。”朱瑄提笔蘸墨,杜岩忙捧上一沓新纸。
    大河决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宫人今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则转悲为喜,人人喜气盈腮。杜岩激动得偷偷放了几枚纸炮。
    朱瑄仍旧和平时一样,不悲不喜的样子,还训斥了杜岩几句,杜岩吓得直冒冷汗。
    东宫宫人见状,俱都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没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状。
    金兰拿起朱瑄写的稿子看。
    他不仅没有趁机弹劾刘敬,还建议让宋素卿先停下旧河工程,全力协助刘敬加筑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继续疏浚贾鲁故道。
    可以想见这份奏折送达通政使司之后会引起多大的争议。
    她拈起一支笔,为他抄写修改过后的奏疏,笑着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气魄。”
    杜岩连忙附和:“千岁爷目光长远,非闲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放下笔,手指轻轻刮一下金兰的鼻尖:“你就别夸我了。新河劳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废置了太可惜,不如和旧河联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论新河还是旧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运的效率,只要是于社稷有益、能造福两岸百姓的事,启用谁都一样。
    文官之所以急着治刘敬的罪,不是因为刘敬贪功冒进,而是为了掩盖他们之前的错误。
    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刘敬拉下马,否则早晚会被朝臣架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永远都必须对这些曾经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为君者,称孤道寡。
    灯火闪烁了两下,一声清脆的爆响,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烛花。
    金兰执笔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认真默读朱瑄的奏疏,发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轻轻划一个勾。
    像极了他年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
    朱瑄静静地看着金兰,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圆圆。
    金兰专心致志地誊抄,她的笔迹已经越来越像他的了,过一会儿拿着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几处:“这里我抄错了吗?”
    朱瑄轻笑,接过笔,略作删改:“这样呢?”
    金兰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小脸微微绷着,朱唇轻抿,很严格的样子。
    刚刚教她的时候她还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写字,看他平时的书画作品时一脸崇敬,双眼放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书过来问他,读到不懂的词也会直接说出来,听他解释,一点都不忸怩。
    现在更是敢自信满满地指出他的错误,还偷偷摸摸在他的画上留诗。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头继续撰写奏疏。金兰仔细浏览札记,时不时拿起一本书册送到他手边,刚好是他用得着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为两人点亮灯火,整理稿纸,洗笔磨墨。
    暖阁的灯火直到半夜才熄。
    ……
    翌日早上。
    罗云瑾刚起身,送礼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宫中,今天嘉平帝会召见内阁大臣商讨怎么处理大河决堤的事,六部官员知道拟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连夜预备了厚礼。
    当初保举刘敬的人太多,所以现在想治刘敬死罪的人也多。
    罗云瑾一概不理会,洗漱后换上当值的蟒袍,小内官进屋通禀:“谢侍郎一大早就来了,说是有话和您说。”
    他低头系上牙牌,看着打结的朱红穗子出了一会儿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声。
    内官会意,出门打发走那些送礼的人,礼物一样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谢骞。
    第112章 献茶(改别字)
    谢骞一夜没睡,神情憔悴。
    罗云瑾没有看他,拔步走进回廊,朱红牙牌穗子轻轻晃动。
    谢骞平时多话,这会儿却一语不发,连精心修剪的胡子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抹了把脸,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渐渐能看到瓦蓝晴空下乾清宫殿顶凌厉的鸱吻。满地碎琼乱玉折射着灿烂的日光,映得广场一片透亮清明,汉白玉栏杆前高竖的彩幡在晨风中随风摇摆,身着锦袍的殿前卫肃然而立。猎猎风声回荡盘旋在殿宇上空,寒鸦呱呱叫着振翅腾飞。
    路上的内官看到罗云瑾,纷纷俯身行礼,他挥挥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长靴踩过积雪,淡淡地问:“谢侍郎想问什么?”
    谢骞怆然一笑,低头看着地上被无数个宫人踩得硬实的积雪:“你八年前就见到祖父了?”
    罗云瑾知道他会有这一问,脸上并无波澜,晨晖中侧脸线条有如刀削斧凿:“不错,八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宫中大宴,皇上召太傅进内殿吃酒,我是奉茶。”
    谢骞低叹一声,那场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太傅不肯说出实情,他想问明白,可这无疑是逼着罗云瑾自己揭开心底的旧疮疤,对罗云瑾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但是八年前的宫宴,知情的人太难找了,当时谢太傅没有和罗云瑾相认,旁人可能根本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异常。
    罗云瑾站在长阶下,举目凝望台矶上壮阔雄伟的主殿,凤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回过神,长腿一抬,踏上长阶,脊背和平时一样挺得笔直,可背影却仿佛有些慌乱。
    谢骞皱眉回头一看,一行人由远及近,身着圆领袍的官员们簇拥着皇太子朱瑄迤逦而来。朱瑄今天头戴燕居冠,一身浅月白云纹暗花团龙交领直身,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低声说话,双眉略皱,依然不掩斯文风度,举止温文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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